作者:程庸
二
这样敏感的人是天生的文学种,小说中的他渐渐长大之后,爱上了文学。但父亲很轻视搞文学的人,视之为低贱,父亲希望他当外交官,并强调这是一种很上档次的职业。这个阶段,家里常来一个外交官德·诺布瓦先生。但他对外交官没有什么兴趣。
他偷偷恋爱了,恋爱对象是斯万的女儿吉尔贝特。吉尔贝特像一个天使,长得像书中描写的紫罗兰花环一样的美丽。他俩时常有书信往来。然而斯万夫妇并不赞成
也许他俩都太年轻,恋情的发展并不如意,没什么原因,就渐渐夭折了。这一次失恋曾折磨着他
两年以后,与外祖母动身去巴尔贝克时,他对吉尔贝特已无所谓了。外祖母带他换地方,显然为了让他开心,让他经常呼吸新鲜空气。他却不因为换了地方,而产生什么特别的感受,晚上仍然难以入睡,外祖母就会塞过一本书说:“睡不着的话,就看看书。”这是一本塞维尼夫人的著作,外祖母和他都喜欢看。于是在旅馆里,他一边看书,一边眺望大海这一天,他呆在旅馆门口,看见五六个女孩走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她们都与众不同,仿佛是圣女,在蓝天之下,一群海鸥在飞翔。他被这些少女迷住了。连续几天,他四处打听,之后在海滩上听见一位太太说:“她们是小西莫内的女友。”这句不着边际的话给他提供了线索,小西莫内也成了这些少女的代名词她们当中,最令他动情的是那位神情忧郁的高个子少女,于是他命名她为小西莫内。在一次社交晚会上,他终于结识了这位面颊上有颗小小的美人痣的高个子少女,她全名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她与他说着话,他却凝望着她的双颊,心里琢磨着:她粉红色的脸蛋像奶油一般,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仿佛是花瓣上带着一层蜡霜的玫瑰花。
《在少女们身旁》就是写主人公在这梦幻般的相遇中很快坠入情网。
他和阿尔贝蒂娜的恋爱是小说的重头戏,也是构成主人公伤感生活最有力的部分。阿尔贝蒂娜身上的美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给他带来了全新的感受。但后来(在《索多姆》和《女囚》的两书里)。主人公发现阿尔贝蒂娜竟然是一名同性恋者,他大吃一惊。她还年轻,为什么会这样?要用这种方式来麻醉自己?于是他怀疑阿尔贝蒂娜和自己的爱情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读者看到这儿,显然能够看出作者对阿尔贝蒂娜倾注了很深的感情,主人公或者说是作者自然不希望阿尔贝蒂娜也来自索多姆、戈默尔,但小说的发展必须根据自己的主张进行下去,不会因为主人公和作者的倾向朝不该发展的方向前进。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在日记里记录了马赛尔·普鲁斯特承认自己曾是个同性恋者,“由于他的犹疑不定,为了充实他书中有关异性爱情的部分,他把自己的同性恋经验中所有亲切的、温柔的和迷人的都放进了《在少女们身旁》中,而给《索多姆和戈默尔》只留下了怪诞和下流的东西”。马赛尔·普鲁斯特还向纪德承认“他从来只在精神上爱女人,从来仅仅经历过与男人‖的爱”从这些材料可以得到佐证,作者在处理小说中众多的同性恋事件怀着倾向是有原因的。
在一场舞会上,阿尔贝蒂娜和另一个女孩安德烈跳舞,她们搂搂抱抱的行为很令主人公吃惊。为了报复阿尔贝蒂娜,他向安德烈求爱。阿尔贝蒂娜不高兴了,问他为什么跟她过不去?他指责她搞同性恋,她不承认。之后她为了消除他的疑心,不再和安德烈在一起,她让他陪着,一块儿进进出出。与此同时,安德烈也在作同样的努力,极力避免和阿见面。在他看来,她们之间这种显而易见的默契,表明了她俩有所商量,目的是为了平息他的疑虑。疑虑还没有消除,他又风闻阿尔贝蒂娜与凡特伊也有瓜葛。她背后隐约可疑的东西阻止了他向她求婚,他准备放弃娶她做妻的念头
也许是在巴尔贝克海滩迷人的风光里梦幻般地结识了阿尔贝蒂娜的缘故,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仍然爱着她。经过一番内心的较量之后,他决定把无形的锁链套在她身上,这构成了《女囚》的中心框架。阿尔贝蒂娜每一次出去,他都要仔细盘问,而且十分残忍地盘问,他想让她完全属于他。而阿尔贝蒂娜却喜欢和女人相处,她喜欢女人胜过和男人在一起。有一次,他带她出去玩以为这样她能同那些特别的伙伴分开。一段时间下来,他本以为就此带着她能离开戈摩尔(戈摩尔和索多姆是《圣经》中的两座罪恶的城市,在此象征着罪恶)这座罪恶深重的城市,然而戈摩尔在这世上无所不在。在巴黎的近郊和巴尔贝克同样使他不放心,他不可能每时每刻守住她,她照样可以在背后做小动作。他只得雇佣人看守阿尔贝蒂娜。有一回,她去凡尔赛,司机驾车送她,但到凡尔赛,她说她喜欢乘马车,喜欢一个人旅行。司机不敢阻拦,也不能让她看出有任何监视的迹象。所以这一次她一个人单独行动达七个小时之久。在这期间,他俩经常吵架,她说她清清楚楚,他在暗中不择手段地盯她梢,正如她上星期对安德烈说的他对她的生活“比她本人还清楚”最后阿尔贝蒂娜觉得结婚可能带来种种不幸,也有反悔之意
一个清晨,他按铃叫来了老保姆弗朗索瓦丝,她战战兢兢地说
清早,阿尔贝蒂娜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我想先生很快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小时,可是白搭,她没听我的,留了一封信给先生就走了。”在没有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常常认为有没有阿尔贝蒂娜都是无所谓的,然而在她出走后的日子里,他却痛苦万分,这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深深地爱着她的。于是他一直盼望她尽快回来。并不喜欢阿尔贝蒂娜的弗朗索瓦丝想撤走阿尔贝蒂娜的床,被他制止了。似乎保留这些,就能挽留昨日的生活。他派人到处打听,又打电报给圣卢要他去寻找阿尔贝蒂娜。过了些天,阿尔贝蒂娜竟然来了电报,“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圣卢来我姨母家,这简直是发疯。如果您需要我,为什么不直接写信给我呢?我会很高兴回来的。”他喜出望外。
于是两人开始了通信,在信里双方互诉爱情,又像回到了从前。但在阿尔贝蒂娜的来信中,能够看出她在感情上还有些儿犹豫不决。接着他玩了一个花招,写信告诉她“您在我身边时生活那么甜蜜,因此我养成了无法独自生活的坏习惯。既然您不准备回来,我便考虑代替您的最合适的人,最能使我少作改变也最能引起我对您的回忆的人非安德烈莫属。”
他指望阿尔贝蒂娜能够马上回来,他相信这个激将法能够起到一定作用。然而他发现佣人不再送阿尔贝蒂娜的信来了他有些后悔整天提心吊胆,设想着多种可能,是不是她正在路途中,急急忙忙赶回来,当然没有办法回信给他:或许压根儿没有打算回来,而她不回信是在生他的气。又过了一段日子,既不见她的身影,也不见她的信,他终于相信,她是生气了。他憋不住了,丢掉一切傲气,给她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求她回来,无论她提什么条件都可以。
在这绝望等待的日子里,他经常想起巴尔贝克海滩,那美丽的蓝天,飞翔的海鸥,和那些梦幻般的图画萦绕他的脑际使他无法安眠。然而阿尔贝蒂娜再也没有回来,他收到了邦当夫人拍来的电报:“可怜的朋友,我们的小阿尔贝蒂娜去世了。原谅我向您通报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时,她的马把她甩下来撞到了一棵树下。我们竭尽全力也未能使她苏醒过来。”更令人心痛的是,阿尔贝蒂娜在死前曾写了这样一封信:“如果您还没有写信给安德烈,您会同意再要我吗?”看了这封信,他后悔不已,痛不欲生
这样的结局,这样突如期来的灾难,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反省自己,思索着什么叫命运
不久,他收到了埃梅的调查信,揭露了阿尔贝蒂娜许多的不检点之处,说她常常去的一家浴池,有一个女人照顾她,而且总是把洗澡间的门关上,在里面很久,有时还来一位黑皮肤的女人与红棕色头发的女人,都关在澡间里,要呆很长时间埃梅为了了解具体细节,还特意和其中一个勾搭,这个女人说了许多阿尔贝蒂娜的故事
这些消息大大震动了他,他似乎着了魔,继续调查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以此度过一段空虚无聊的时光
以上便是主人公的情感主线,这条主线涂染着本书的悲剧色彩,显示了上流社会情感生活的独特性、虚无性以及颓废性。除了主人公的爱情主线,还有许多同时并行的副线,这些副线全面描述了上流社会的各个侧面,构成了与巴尔扎克同等伟大的“人间喜剧”。
斯万与奥黛特爱情线索的重要性仅次于主人公的爱情生活是小说开始(《在斯万家那边》)的重要部分。斯万的那边,即斯万家的产业当松维尔,与盖尔芒特这一边构成了小说的基本方位框架,小说最后“建筑结构”般的合拢,那就是斯万的女儿吉尔贝特与盖尔芒特家的圣卢的结合。因此斯万的故事在小说一开始就占据紧要位置是有原因的,而他的故事中,爱情又是举足轻重的事件
有人认为奥黛特曾是妓女,靠别人养活,这种女人配不上斯万,斯万却认为奥黛特是一个善良、朴素的人,因而对她的爱忠贞不渝。奥黛特在众人眼里,是一个交际花,常常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但这仅仅是奥黛特的一个侧面,或者说是一个表象。她跟一个歇业的女裁缝关系很好,则表现了她性格的另外一面,她差不多每天都爬那又陡又脏的楼梯去看望这个女裁缝。斯万的爱过于执着,以致常常伴随着猜忌。那天晚上,风雨大作,他如约去奥黛特家,奥黛特却说身子不适,想早些睡觉,要斯万回去,斯万离开后怀疑她另有所约,就在附近的丛林里观察着。奥黛特屋里那盏灯并没有关掉,成了这一片居住区唯的一道光线。以往他走近这条街口老远就看到的这道光线,曾使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却痛苦万分。他想上去捉奸,但又怕失去她,犹豫一阵,他还是上前,敲响了百叶窗,窗打开后,出现了一对老人,他连连说对不起,才知自己神经过度紧张,敲错了门错怪了奥黛特。奥黛特却不喜欢斯万的过于执着,更不喜欢他醋劲十足,也许厌烦和为了逃避斯万醋劲十足的爱情,她准备和一个叫福什维尔的朋友去旅行,而这个福什维尔正紧紧地追求她斯万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要疯了,我浪掷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把我最伟大的爱情给这女人!
最后,他俩还是结婚了
斯万的爱情故事在小说中占的篇幅很长,显然,故事里面所透出来的真挚、热情在作者看来是久违了的东西,作者通过这样的叙事,表达出自己的倾向
这部小说描述最多的,要数上流社会形形式式的沙龙了
以维尔迪兰家族沙龙和盖尔芒特家族沙龙为主,“自高自大的资产阶级(维尔迪兰家族)跟充满迁腐气息的圣·日耳曼郊区的贵族阶级(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一对比构成了逝水年华的主要背景(米歇尔·莱蒙语)”。维尔迪兰家是附近有名的“小核心”、“小集团”、“小宗派”。要想进入这个社交场所,一个前提是必须承认维尔迪兰夫人的音乐爱好,比如她要人们一起推崇个无名钢琴家,并认为这位钢琴家远远超过普朗岱、鲁宾斯坦等等。这些前提曾使人尴尬,但有些人为了高攀,只得屈从维尔迪兰家举办盛大晚会,主人公与阿尔贝蒂娜被邀请前去。开始他热衷出入社交界。在社交中,他结识了许多名流,才华横溢的作家贝戈特、愤世嫉俗的德·夏吕斯男爵。又渐渐被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即奥丽阿娜)高贵的气质所迷住,甚至有某种情欲在作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贵族社会中被看作是最有学问、最高贵的妇人。她丈夫巴赞被认为有这样一个妻子是他的造化,而巴赞却在暗中频频更换情妇,他很为她鸣不平。在他热衷社交期间,夏吕斯告诚他不要过早涉足社交界,过早进入会影响他的才智和性格的正常发展。他不知是否应该从这个劝告,他对他有点儿尊敬,夏吕斯桀骜不驯,富有个性,对许多东西看不惯,常常指责上流社会的虚伪
在盖尔芒特沙龙里,经常议论的一个主题是德雷福斯案件,这个事件和1914年的战争成为小说主要的政治背景,并被常常提及。德雷福斯上尉被指控泄露了国家安全机密,且根据未经本人供认的物证而被秘密判刑。这在上流社会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是要重审案件,一是反对重审。布洛克和斯万是支持德雷福斯派的,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奥黛特是反对派,诺布瓦是中立派,盖尔芒特夫妇则从这个阵营跳到那个阵营。这“正如自相矛盾的社会生活一样(米歇尔·莱蒙语)”,反映了沙龙里的成员和当时的政治社会的关系。小说通过对这种政治事件的描述多角度地呈现了每个人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