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华(四川)
母亲因站在高凳上取物,不慎摔下来,伤了脑部,动了开颅手术,一直昏迷不醒。在药物治疗的基础上,子女为她翻身擦澡,接屎接尿,全力以赴做好护理工作;常俯身贴着母亲耳朵和她说话,并说些指令性的话语,唤醒母亲意识,观察母亲的反应和举动。
姨妈和妹妹背着我,去了临县一个香火旺盛的寺庙,去给母亲祈福求平安。她们拜完菩萨后,妹妹执意给母亲求签。竹筒里放了很多签,妹妹边祈祷边摇晃竹筒,摇出一根签,竟是药王菩萨签。药王菩萨知道妹妹给母亲求药来了,有救星来搭救母亲了。妹妹绘声绘色讲述这次神奇的求签,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用湿巾为母亲洗牙,她竟咬我的手指。我怀疑是幻觉,便大声喊:“妈,使劲咬。”结果,她真的死死咬住我手指。我忘了疼痛,我眼里涌出泪花,我坚信母亲离苏醒时间不远。
经过16天的生死煎熬,那天夜里,我朦胧听见母亲在“哎哟哎哟”地呻吟,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我猛地惊醒,抬眼看见母亲雪白的脸庞,虚着一条缝的眼睛和半开的嘴唇。几乎就在那一刹那间,母亲的呻吟声又从她半开的嘴里冒出来,带着丝丝的无奈与烦躁。我忙上前拉她的手,大声呼喊着:“妈妈”!她疲惫地睁开眼睛,无力地看看我,“好痛哦”三个音节吐出来,她就累得闭上了眼睛。只要能感觉到伤口的疼痛,就是好事。妈妈意识清醒后就不想在床上用便盆,要执意去厕所解决内急。我扶她下床时,她一下子就缩到了地面,左侧身体已使不上力。妹妹帮母亲搓澡时,全身皮屑直往下掉,大片大片的,水盆里积了厚厚一层。妹妹吓坏了,忙问隔床的曾婆婆,曾婆婆笑了,“瓜(傻)女子,俗话说不死都要脱层皮,你妈活转来了,这下才算是人了。”难道说,人同蛇一样,蜕皮意味着新生?
母亲渐渐明白了她所处的现实和困境,除了继续输液治疗脑部创伤外,她还得同步进行功能性偏瘫的康复治疗。会不会留下偏瘫后遗症,还很难说。医生说,只要坚持康复训练,恢复的可能性非常大。
母亲精神好多了的时候,她给我讲了她昏迷期间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一直在走路,像有目标又像是没有目标,就好像在以前家门口的那条土路上,一直往前走。走了一天又一天,路上没有人影,只有她自己疲惫拖沓的脚步声紧跟着她。田地里麦苗青青,碧绿苍翠。油菜拔节很快,梢尖已零星开出了金黄色的花朵。母亲无暇观望早春的田野风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行走,她只知道是内心告诉她必须往前走,像是去完成一桩使命。
好不容易来到一座小屋前,门口站着一位白胡子老爷爷。那白胡子,快拖到胸口了。母亲上前讨水喝,老爷爷像早已预知了似的,一杯水凉得冷热适度。母亲一饮而尽,终于喘了口大气。“女子,你还走啥子嘛,你快回去了。”随即,老爷爷给母亲指了指返回的路。母亲说:“我坐坐再走吧。”老爷爷给母亲端来一把农村常见的带靠背的小竹椅。
母亲不顾老人家的劝阻,继续往前赶路。因为有了充沛的体力,她步伐加快,老爷爷追赶不上。她见她的孃孃迎面走过来了。孃孃还是老样子,背着个印有红十字的赤脚医生的专用小木箱。孃孃快人快语:“你咋跑到这儿来了,你看你伤还没好呢!”她拿根柳树枝,蘸上水撒向母亲的头部。她说:“我多跟你撒几次就好了,你赶快回去哈,你都出来好多天了,家里人在到处找你呢!”母亲只想孃孃尽快把自己的伤治好,好去赶路,根本没心思想其它的问题。
母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条大河边。她正要过河,她的小儿子不知从哪里跳将出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小儿子脆生生地嚷着:“妈,我晓得你要来这里,我都在这儿等你好久了。妈,你看你脚都走肿了,你快回去嘛。”随后追赶拢的老爷爷、孃孃气喘吁吁,也分别伸出手拦住母亲的去路。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头,低垂着眼,她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河里面水深不深、浑不浑浊。
就在拉锯般的僵持之下,母亲突然感受到伤口的疼痛,她“哎哟哎哟”地叫出了声,她那一刻突然清醒了,才发觉自己躺在病床上,周围的墙壁雪白,自己的被单雪白,日光灯光线雪白。母亲像经过生死挣扎,从水底浮了上来,虚脱得眼睛睁一下就很快闭上了。
母亲说,她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她遇见了生命中最亲的三个人。她早逝的父亲。她的父亲在她幼年时就患病去世了,以致她都认不出父亲须发苍苍的老年形象了。她当了一辈子赤脚板医生的孃孃,在另外一个世界,孃孃仍然很忙,在救死扶伤的路上奔忙。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弟弟,母亲这辈子最牵挂也最痛心的小儿子,二十一岁就因意外离世。他出场最晚,为啥不早出现呢?多陪母亲同走一段路啊!
幸运的是,母亲一个月后从脑外科出院,到了康复科训练。三个月时间,左侧肌体功能恢复较好,左脚走路有点往后拖,左手比较僵硬,拿不稳东西。但不影响生活自理,母亲已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