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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丁散文的最大特点是讲故事,所谓“故事性散文”。他喜欢用大把的句子来描摹情景,呈现情节,情景动人,情节逼真。讲故事不是小说的专利,散文和诗歌也可以讲故事,只不过表达方式有所不同而已。汪曾祺的散文基本都是讲故事的。当然讲故事并非目的,而是阐发故事之外的弦外之音。譬如这篇《门前是棵老楝树》,无非写了几个中学生在中考前的一段有趣往事,其实还是对青涩年代的一种生命追念。作者是70后,他的青涩年代同样留存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安静,恬然,即便贫穷,也不让人特别有压力,因为还有看得到爱和够着着的希望。(顾坚)
门前是棵老楝树
文:河丁
在我们到来之前,那所老房子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它与村里其他的土屋一样,隐藏在浓重的树影里,我从教室唯一的后窗朝村庄的方向张望,根本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我们住的屋子,只有在春天四五月间,才能看清门前那棵紫花灿灿的老楝树。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与刘、姚两位同学扛着被窝卷搬离了宿舍,沿着学校后面的小溪一路向北,往那个我的视线一离开书页、抬头就能望见的小村子走去。也就两三里的脚程,沿途所见的一切都让人感觉新鲜,对于我们这几个中考复读生来说,逃离了拥挤嘈杂的学校宿舍,好像一个个明媚的日子就守候在小溪尽头了。
村子很安静。除了院中那棵老楝树下厚厚的落叶被踩碎发出的沙沙声,没谁迎接我们的到来,甚至,隔壁邻家的狗也只是抬头往这边看了两眼就又卧回两家之间矮矮的窄墙下。破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锁,应该是原来的那把已经锈死房东新换的,门脸上方半张硕大的蜘蛛网积满了厚厚一层灰,我们矮下身推门进入,蜘蛛网在背后轻轻颤动几下又不动了。我们不在意扑面而来的阴冷、腐朽的气息,那张可以睡下三个人的老木床和窗下的一只长桌就足以让人兴奋,似乎从此我们再也不用忍受一放学就闹哄哄的住校生活,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习了。我们在屋子里四下打量着,窗外正好刮过一阵风,枯黄干瘪的楝豆子从老楝树上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雨。此时我忽然感觉袭来一阵初冬的寒意。
其实,姚热心张罗找到这所房子并不是为了学习,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记得那天,他比我跟刘都更兴奋,先是一个背跃摔到床上又翻了个滚,然后跳下床,寻来抹布、笤帚、撮箕,咋咋呼呼地招呼我们收拾屋子。一阵水花乱溅、尘土飞扬之后,这一隅寂寞良久泛着霉味的空间又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更让我们惊喜的是,门西边灶屋虽然屋顶上塌陷出几处草坑,看上去破败不堪,里面,房东竟新备了日常生活用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们只要弄来柴米油盐就可以开伙做饭了。说干就干,屋子一收拾完我们就各自回家搬粮运草,当晚,破屋里灶火升腾起来,飘出阵阵饭香,引得东西院邻居探头探脑往这边看,我们笑着朝他们挥手打招呼,他们啧啧说了几句,大家就算是认识了。从此,这个村子里便多了一缕炊烟。
当然,我们并不是每天都在老屋里做饭。中考的发条一天一天拧紧,距离我们人生下一个路口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了,所有人都在早出晚归,做饭,只能选在周末或者某日放学早回。那段漫长枯燥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在灶屋玩烟弄火,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甚至近乎奢侈的放松,但与其带来的现实好处相比,放松到算不上什么应该追求的东西了。因为,自己开伙做饭几乎是“零成本”,米、面、蔬菜、油盐酱醋,甚至烧火的柴禾都是每个周末我们从家里骑自行车驮回来的,这样,每做一次饭就能从捉襟见肘的生活费里省出块儿八毛钱,使得我平时在学校食堂打饭时底气充足了不少。只是,“自带粮草”的生活并没有坚持多久,除了姚因为家里是开了个杂货店一直带油盐酱醋过来之外,其他的活儿都因为各自的问题没坚持下来。
先说说蔬菜。除了说蔬菜存储期太短,无法适应我们有一顿没一顿的做饭节奏之外,也没有更堂皇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月黑风高的夜晚总有两三个黑黢黢的身影在村外的菜地里摸摸索索了。买菜?哪有钱!也想过别的办法,比如我们不带白面了改做带小麦,然后去附近作坊机成面粉,用麦麸卖钱来买菜。只是麦麸相比于白面实在太少,麦麸钱远不足于解决蔬菜的问题,偷偷地去村外做“好人好事”帮村民的菜地松土间苗、掰枝摘果便成了常态。
再说说柴禾的问题。从家里带柴禾的活儿坚持了好几个月,反正只是花点力气的事,我们没钱,力气却多得很,除了偶尔不赶巧柴草不足又没到回家的时间,会派人去村后的柴禾垛兜一圈。每次回家,我们都会装满两大麻袋麦秸豆秸什么的,挂在二八大杠后座两侧,一路浩浩荡荡往村子“杀”来。直到有一次返校半途中,姚与刘不知因为什么闹了别扭,我们才停止了这个气势赳赳、令无数人侧目的运柴禾行动。那时已是冬天,路上铺着厚厚一层雪,姚与刘推着车驮着柴到我家时天色已经将晚。因为是周六,我爷娘把他们留下来住一晚,要我们第二天白天路好走了再走。谁知道到了半夜,他俩竟争吵起来,姚气哼哼地起床穿衣,推起车子拧着脖颈子走了。自己叽歪了一会,刘也推车出门,沿着雪地上的车辙和足印,追姚去了。我担心他们路上别出事,在床上颠来倒去半晌也睡不着,犹豫再三,最后也顶着风雪往村子赶去。我犹豫倒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因为半途有一段路两侧坟头林立,一个人即使白天经过也会感觉森森然汗毛倒竖。那晚经过那段路的时候,我尽量走在路中间,手里用力挥舞着一根树枝,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我唱: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 显身手......
又唱:
......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那晚以后,我们不再从家里搬运柴禾了,饭还照做,柴禾嘛,村里有的是!做这样的“好人好事”,在十五六岁的我们心里并没有多少负担,而村民们仁厚,明知道其中玄机,却没人寻上门找几个混小子算账。回想在村子里住的八九个月时间里,我们真的祸害了不少人,惭愧!
很多事情,都是姚带头或者在他撩拨下去做的。在学校里,他安安静静人畜无害,没想到一搬出来住,立刻就变得精力过剩像是换了一个人。记忆中,晚上或者周末在老屋里看书啃题的,大多数时间只有我跟刘两个人,总是不知道他野到哪里去了。每次做饭,他却是在的,并且一定要抡刀挥铲当大厨,我与刘只有当烧火工的份。可他的厨艺并不咋样,一锅面条不煮成糊涂粥绝不罢手,还特能放酱油,打眼一望,那可真叫祖国山河一片红啊!搬进老屋后做的第一顿饭就是面条,当时情景让我至今难忘:三人围坐在一起,我与刘低头瞅着面前的饭碗直皱眉头,姚说咋了?我们齐声说酱油放得也太多了吧?!姚说这还多?一脸诧异相,转身抓过酱油瓶,又往自己碗里咕咚咕咚倒了两下,看得我脸颊肌肉抽搐,不由地咧了咧嘴。如果不是知道碗里装的是面条,你会以为他在喝酱油!
我家是开杂货店的,以后油盐酱醋我管够!吃完饭,放下碗筷,姚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说。豪气干云。
像姚这种人,不用多久就能看出他的真面目。当初他撺掇我跟刘搬出来时说:住学校太吵了,男女生宿舍前窗对后窗,不是对唱就是对骂,还是搬到外面住清静。真的出来住后,我跟刘很快发现这小子好像屁股上长刺根本坐不住。经常,捧书装模作样没多久,就出门而去不知所踪。有时,他就呆在院子里,龙行虎步腋下生风练一通拳脚,练兴奋处,便面对老楝树碗口粗的树干,沉肩拔背、扭腰挥掌,呔!一掌下去,老楝树叶落籽落浑身颤抖。那时,男生中流行练铁砂掌,姚是其中功力比较深厚的一个,从学校到村子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棵小树被他打秃噜了皮,露出白生生的伤口。不过,与校舍相比,小树的遭遇还算是好的。我刚刚转学过来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砖墙转角的齐胸高处都有几块砖头是破损的,男生宿舍门口尤其夸张,本来挺刮直溜的墙角线像被狗啃过了一样。有人告诉我说这些地方都是被手掌打的,开始我还不相信,直到一天看见姚被一群人围在食堂门边,掌起砖碎,众人轰然叫好,我才相信世间真有此等功夫。后来我也试着练过,手疼,没敢坚持。
姚喜欢跟几个精力无处释放的男生打树、劈砖、在外面疯玩,对我跟刘在老屋的学习没什么影响,他要他的自由,我们要我们的学习,大家相安无事。但没多久,他就开始带同学到我们的住处来,三三两两的,有我们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男生也有女生。每次他们呆的时间都很短,偶尔会蹭顿饭,虽然我心里有点不快,但人家的确没有怎么影响到我的学习,明面上就不好再说什么。少男少女来来去去的,我觉得其中一个女生肯定是姚喜欢的,要不,姚也不会跟一个家在本村的男同学一起半夜三更把一户人家的甘蔗窖掘开,把里面的甘蔗偷了个干净,只因为女生说 了一句:我想吃甘蔗了。后来,才听说那个本村的男同学也喜欢这个女生,而甘蔗窖子却是他自己家的......记得那时正是四月,老楝树花开得正热烈,整个老屋都沉浸在幽幽的香气中。
姚最后一次带同学到老屋来,是我们中考结束第二天的晚上,也是我们在老屋住的最后一晚。那天下午,我们的初中生活正式宣告结束了,五十多个学生各自带着梦想与祝福离开了学校。没想到,刚刚上灯时分,姚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男女同学,足足有二十几个!他们有的拿着吃的,有的拿着喝的,还有一个女生竟然拎着台双卡录音机......那晚,我们来到村外的打麦场上,点起篝火唱起歌,吵吵闹闹,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喝醉的没喝醉的,都横七竖八地躺在麦垛边;也有人睡不着,或望着月亮出神,或与平时交好的同学低声交谈,有两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没有看见姚。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神志恍惚中跟每一位同学拥抱,有一个女同学的眼泪还打湿了我的肩膀。我很怕再也不见到他们,拼命地想记住眼前的一切。那时候我只知道记住就是记住了,不知道有一天我还会一个个地忘记他们。
第二天天一亮,同学们四散离去,我跟姚和刘也骑上车离开了村子。到学校东边的大路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默默地朝村子的方向注视。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我只是想:如果多年后到这个村子寻找我们住过的老屋,只要记住它的门前是棵老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