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酉水在湘鄂渝边区的武陵山中流淌，一路急驰，一路狂奔，不知不觉竟一头撞在了八面山的怀抱之中，放慢了脚步，缓缓前行，年长日久，这里冲积出一块小平地来。有俚语：“上有婆树镇潭，下有鲤鱼飙滩；前有玉石岩板，后有八面靠山。”这地方，便是里耶。
里耶，一个土味中透着洋气的地名。里，土家族语大地、土地之称，耶，土家族语开垦、耕耘之谓。里耶，则引申为开疆拓土之意。这里是魏巍武陵山的一个小地方，这里也是神秘湘西的神秘之所在。
里耶神秘，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小小的地方竟蕴藏了如此之多的历史奥秘；里耶神奇，经历漫长岁月的沉积，一旦横空出世，每一个新发现都让历史颤抖，世界震惊；里耶神圣，当你站在这片土地上，仔细品读它时，不能不惊叹，它不仅是一个名为“土家”的古老民族的发祥地和生生不息的繁衍地，而且还与两千多年前史称“战国”“秦朝”的那场延续几百年的社会大激荡、大变革、大整合息息相关。
在这里拾起一片残瓦，它或许见证过楚国的阴晴圆缺；捡起一截断砖，它或许就抵挡过秦军的长矛和箭簇；捧起一把泥土，它一定饱含着一次次城头易帜留下的血腥；就算拿起一块鹅卵石，它或许也曾闪烁过王朝更替时战车铁骑碾踏溅出的火花。这地方，把太多的神秘与神奇留给了时间，留给了后人……
是的，到了里耶，不扯几个卵谈，就没有味道。当然，里耶的卵谈多得很，就是扯个几天几夜也扯不完。那是2002年火热的夏天，考古工作者们奇迹般地发现了里耶战国秦汉古城，在城池中的“一号井”内出土了3.8万枚秦代简牍，简牍日志式记载了大秦帝国洞庭郡迁陵县管理运作的各种情况，从而透映出整个大秦帝国真实的社会面貌，学界为之沸腾，庙堂为之震惊，江湖为之愕然。
战国中期以后，秦楚争霸成为历史的主旋律。双方的战略家们同时注意到了酉水之滨的里耶，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为酉水是沟通洞庭湖流域和乌江流域最便捷最重要的交通走廊。《史记·白起王剪列传》：“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公元前279年，当时秦将白起从汉水流域直扑楚国的统治中心，却遭到了楚军最顽强的抵抗，公元前278年才将楚都郢攻破。《史记·秦本记》：“又司马措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公元前280年，秦将司马措从先期占领的巴蜀，进攻楚黔中，并将其占领。其实，当时最先占领的是里耶，并以里耶为秦军最前沿的军事基地，形成了夹击楚国的战略态势。
地处楚国与秦属巴蜀交界的里耶，成了楚国必须重兵扼守的边境关隘重镇。只是在历史进程中，如此关隘重镇却被秦军攻占，并在此经营了十数年。秦楚战争爆发，秦军从里耶启兵，沿酉水而下，直取楚国后方，楚国随之而灭，秦一统天下。然而，大秦帝国的统治虽只有短短的15年，可它却影响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汉王朝虽然自成一代，但它还是笼罩在大秦帝国的阴影之中。无论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体制，还是从行政应用、管理等建署都延用了大秦帝国的设置。可以说，汉王朝就是大秦帝国的延续。
当然，“里耶秦简”的大量出土，更像一道劈开沉沉阴霾的闪电，更像一条通达两千多年前神秘历史的时光隧道，不仅令考古界、史学界震奋不已，大呼其“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更有专家称其比兵马俑的价值大得多，且与殷墟甲骨文、敦煌文书相媲美，而且让普通人也有了一次慢慢阅视际会两千多年前神秘大秦帝国种种社会形态的难得机会，“里耶秦简”真不愧为国之至宝。看着这样的简牍，耳际仿佛就有“得得得”的马蹄声，透过大秦帝国的迷雾疾驰而来，飞奔而去，像陨石划过夜空，曳出茫茫一道历史的光影。3.8万枚“里耶秦简”，或许就是等待人们探索的三万多个历史奥秘。
里耶的卵谈扯到这里，还要讲句“寡话”。要说西安兵马俑是大秦帝国的伟岸躯壳，那么，为大秦帝国这个伟岸躯壳注入灵魂的便是“里耶秦简”。固然，西安兵马俑要看，它可是大秦帝国的形象。那么，“里耶秦简”不能不读，它更是大秦帝国的灵魂。里耶考古中最重要、也是最惊人的收获便是“里耶秦简”的发现。大秦帝国虽然只有短短的15年，但它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多民族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完成了王国时代向帝国时代的转变，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在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里卖个关子，要想了解“里耶秦简”，最好是来里耶秦简博物馆走一趟。从那里面走出来，人人都可以成为秦史研究的半个专家。
里耶战国秦汉古城所在地，凭山之峻，据水之便，虽无帝王之都的沉重，却籍一江春水，赢得无限风光，外揽山水之灵，内得人文之胜。那一条条光滑溜亮的石板街，那一壁壁刺入苍穹的风火墙，那一栋栋散发油香的木板房，仍无不渗透着秦风楚韵。从明清时代到民国时代再到如今，里耶现存的古街区有“七街六巷五行”，占地面积约1平方千米。古镇建筑风格以土家族民居建筑样式为基调，同时融合了赣、苏、皖、浙等地的建筑风格，蕴含着一种古朴、简约、温馨、安适、大方、实用的情致，是千里酉水流域码头古镇的典范集镇。古街区内诸多保存完好的建筑，是里耶历史文化的活化石。沈从文先生曾这样描述过：“白河上游商业较大水码头名‘里耶’。川盐入湘，在这个地方上税。边地若干处桐油，都在这个码头集中。……”
在里耶的七街六巷尽兴渡步，眼前的瞿家大院，一座彰显里耶人文极致的院落。瞿家曾出了两个名人，一个叫瞿方梅，曾任奉天省省长，也是中国近代革命先驱宋教仁的老师；另一个叫瞿方书，与宋教仁同窗，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主笔。在埠平街的李同发商号，至今还留有“同兴恒花沙皮布号”的招牌，一处呈现里耶商贸繁荣的店铺。李家两兄弟因桐油起家，富甲一方，又是开明的资本家，曾为里耶修过街、建过火电厂和织布厂，1951年还捐购了一架飞机抗美援朝。在万寿街有一栋窨子屋叫唐福居，一幢诠释里耶航运兴衰的居所。整个建筑统于四合院墙之内，俗称“封火统子”，匠心别具，典雅宜居，在商住合一的建筑中独具特色。古镇中心的万寿宫，那个规模宏大的建筑，曾准备接待乾隆皇帝下江南的行宫，后又为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之母设置灵堂的地方。还有中孚北街的长九间，一栋尽展里耶土家风情的木屋。还有婆婆庙，那个独具匠心的建筑，曾供奉土家族婆婆神的冥冥神堂。还有摆手堂，那个“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地方，祭祀土家祖先八部大神的浓浓古庙，等等。
里耶的西面，则耸立着一道绝壁千仞的雄伟屏障，它叫八面山。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湘行散记》中曾这样描写道：“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个桶形，周围数百里，四面陡削悬绝，只一条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阳，且有很好泉水，出产好米和杂粮，住了约一百户人家。若将两条山路塞断，即与一切隔绝，俨然别有天地。过去二十年常为落草大王盘据，不易攻打。惟上面无盐，所以不易久守。”八面山又是土家族人的圣山，土家语称它为“树母补”。“树母”是为祖先，“补”是为船，“树母补”就是“祖先船”。当然，和许多兄弟民族一样，土家族也有一个自己民族起源和再生的古老传说《雍尼和补所》。传说，远古时代，天降七天暴雨，引发齐天大水，只有雍尼、补所两兄妹因藏身葫芦船中，漂浮水面七七四十九天。后洪水消退，葫芦船化为了一座船形大山。神为了让人类延续，便要兄妹两成亲。兄妹不肯，神便告之，这是天意。便着两人分别各执一扇石磨，从船形山的大岩门和小岩门同时往山下滚。结果，石磨奇迹般的合在了一起。兄妹无话可说，只好成亲，土家人便得以繁衍。于是，八面山便是土家族的源、土家人的根。登上八面山，不仅可以看到“大岩门”“小岩门”、雍尼、补所因洪水浸透衣裳而晾晒衣物的“晒衣岩”、兄妹成亲后生育孩子的“落子坪”；看到大自然的奇观杯子岩、燕子洞、自生桥；还能出乎预料地看到这巍然独立的高山台地上，竟然有一个一马平川的南方大草原，看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风光。除了动人的神话传说外，八面山还是中国历史上湘西剿匪不得不提到的一座名山，只是因为远在深山而未能让世人相识。
天荒地老里耶，万代千秋土家。土家族是个历史悠久、勤劳勇敢、智慧豁达、宽容大度的古老民族。他们用土家语把自己称“毕兹卡”——本地人的意思。正是这个自称“毕兹卡”的本地人，为酉水河畔这个小小地方取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土家语乳名——里耶，并且千秋万代、千呼万唤地依偎着它，守护着它。酉水岸边的溪口发现的新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证明，早在上万年前这里就有早期人类活动，这些人就是本地先民，他们在这里开始农耕。土家族有自己的信仰禁忌、节庆习俗，他们千百年一直恪守着它，遵循着它。酉水孕育了土家族这个古老的民族，也孕育了里耶。在波涛滚滚的酉水之中，两千年前的大秦帝国士兵踏波逐流，直捣楚国腹地，完成了一统华夏的霸业。两千年后的土家族排工船夫拉绳揽纤，拖出了里耶的繁荣兴盛。酉水流到里耶，不仅撞进了八面山的怀抱，它还像母亲的一只手臂，把里耶亲切地护在臂腕里，润育了辉煌神奇、万古不朽的里耶文化。从里耶泛舟酉水，上至重庆石堤古镇，下到碗米坡电站，百里水上长廊如诗如画，夹岸青山延绵，翠竹绿树如云似锦，真是让人心旷神怡；陡峭山涧里的古栈道、悬崖绝壁上的崖墓葬，更是令人怦然心跳。
那么，走进里耶，你就走进了大秦帝国古老历史的秘境；那么，走进里耶，你就走进了土家族人繁衍生息的家园；那么，走进里耶，你会触摸到大秦帝国的灵魂与精神；那么，走进里耶，你会感受到土家族人的淳朴与彪悍。
里耶，大秦帝国之风，土家族人之源。
●作者简介●
山里人，实名彭昌辉，土家族，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望乡》《梦回大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