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昕(四川)
踏上游轮,跟走进一座办公楼差不多,让人惊讶的是处处都逼仄。“筒子楼”中间的走廊铺满地毯,沉闷压抑,渴望一点通透感。两人一间的舱房拥挤不堪,进门就扑倒在床上,淋浴处不容转身,一个姿势洗完全身,倒退出来才能擦干头发身体。
来到宽阔的自助餐厅,视线和心境骤然开朗。不锈钢保温食盒上下四层琳琅满目,多种语言标注,随便拿。意大利菜、法国菜、日本料理、韩国烧烤、中餐,各种西点蛋糕饮料,应有尽有。灯光柔和,香甜安静。
我们找到一张四人桌,然后拿着盘子依次品尝万国风味。每种只敢尝一点点,担心肚子很快被填满。在同伴的屡屡推荐下,我已尝遍半个“联合国”。新的食盒不断摆出来,引得我们几次三番前去查看。凡是中餐一律不屑,专攻古怪的、新奇的。我想这一生也走不了多少地方,今天就来个“世界博览” 吧。
服务生清一色的小伙子,中外都有,在餐厅轻手轻脚走来走去,观察客人的需求。
一个服务生来到桌边,收拾垃圾盘。我从盘子上抬起头,他笑嘻嘻的,牙齿洁白似玉,是个东南亚人,十六七岁,凭直觉我觉得他和我有点神似。我问他们,你们说我俩像不像?
他们一致抬头看,一致认定“像”。我想站起来消化一下,同时兴致很高,拿出相机。他可能不会汉语,我东拼西凑组合了几个英语单词,意思想跟他照张像。
他笑容可掬,放下碗碟,退到一边,等我走过去。我们肩并肩站着,头靠在一起,拍下生平第一张与外国人的照片——笑起来五官太像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好歹这一句英语还是会的。他说出的词语让我们费尽心思,重复几遍,琢磨一阵,我认为他叫“Kenyta”。
他喜欢呆在我们桌边,忙一阵又走回来。每次我们都叫他一声“Kenyta”,只能彼此尽展笑颜,无法更多交流,然而双方的欣喜再明显不过了。
他轻快的动作和笑脸流淌着活泼的气息——日复一日的重复,单调狭窄的空间,几乎没人在意的服务生,当被人确认被人喜欢后,内心是多么自在!无关利益的宠爱轻松地安慰着一颗寂寞的心。
吃完饭,他们都要回房间睡觉。真是想不通,这可是“夜游太平洋”啊!我们正驶向浩瀚天空下的浩瀚太平洋!睡一觉起来,游轮就回到香港了,那时还看个鬼啊?!
我一个人,从一楼开始,一层层的逛。
甲板下面就是船员们的世界,找不到从哪里下去,估计人家也不允许我下去。沿着舷梯往上走的时候,我只能想象下面的世界。
船长来自加勒比海还是北欧?他肯定穿着洁白的制服,威武神气。他留着小胡子吗?他叼着弯弯的烟斗吗?此刻他目光炯炯,平视前方,确保航向平稳顺利。风浪来临时,他指挥若定。
而那些船员、水手,身着海魂衫,在狭小的船舱内,他们帽子后长长的飘带不会随风飘飞,只能耷拉在肩膀上。当他们几个月以后回到遥远的故乡,他们的亲人将会紧紧地拥抱迎接他们,以欢喜,以泪水。
二楼赌场里人潮涌动,赌客们并不是想象中的两眼如狼,大喊大叫,而是神情专注,目光平和,极像天府之国茶馆里打麻将的人们,等闲视之。
三楼尽头,是个小型剧院,能容纳两百人左右。观众席摆放一张张圆茶桌,离舞台很近。整晚,加上我共四个人,我们远远隔开,分坐四处。此刻近在咫尺,却永远也不会认识。这个世界广大无边,人人在其中独立无助。
来自乌克兰的演员们十分卖力,独舞、双人舞、群舞连番呈现,服装、化妆都极具特色。他们高大健美,身体灵活,热情似火。
这似火的热情和贯穿始终的认真,让我坐下就走不了,面对他们的卖力无法转身离去。每一个节目结束后,我就使劲鼓掌,表示我在认真看并且很欣赏;努力鼓久一点,借以填补一点剧场的过于空旷。而隔壁的麻将室却座无虚席,我想演员们的内心一定有些许的悲哀。他们结束这艘游轮上的演出合同后,下一站又是哪里?就这样飘荡在世界。
楼顶的游戏区,主持人在台上推介一个个互动节目,大部分孩子勇于参加,领到奖品就兴高采烈。我只能当观众,服务生送来免费饮料,并对我说了一句什么,引起我的注意。啊,那个“Kenyta”!他又弯腰说“Kenyta!我!Kenyta!”笑容满面。我笑着点头,喊了一声“Kenyta”,表示记得他。
等他送完饮料,坐到我身边,我叫他“Kenyta”,一字一句的问他是哪国人。他咕噜了几遍,我总算弄懂了,是“菲律宾”。看看身旁的他,高高的颧骨,精瘦的身体,纯洁的眼睛在太平洋上空闪闪发亮。此刻,他年少的心灵中某种美好的事物正安静生长着。
十年过去了,Kenyta,我猜想你已回到菲律宾。在遥远的东南亚的某个小岛上,你有三个小孩,你们都穿着花布衬衣、沙滩短裤、趿着拖鞋,黑亮的脸上脏兮兮的。孩子们和当年的你一样,天真无邪地笑着,朗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