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剑鸣(四川)
人的一生,总得有个居处,或者山洞里,或者树杈上。印度怎样,我不知道,但在现代中国,居处老是与寺庙有关,像我这样,一辈子与四五个寺庙结缘,恐怕也不多见。
三岁至十六岁,我在摩天岭南麓磨刀河畔一座叫观音寺里度过。起先,跟我作伴的是敬老院的一群古稀老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观音菩萨的信众。在一个十几间房子组成的四合院里,夏天,我在宽阶沿上乘凉,听他们摆龙门阵。冬天,在院外南墙下,我看他们晒棉袄,捉虱子。夜里,我们一同听磨刀河的风声;雨天,我们一同看屋檐上的水帘。可惜,后来敬老院曲终人散,只有十几间房子,空荡荡地陪着我,东迎日出,西送暮云。
说是寺庙,却没有泥塑木雕的奇形怪状的罗汉天王菩萨老爷,地名叫观音寺罢了。因为在我们住进去之前许多年,寺庙就被改造了。泥塑木雕被捣毁殆尽。据说有几尊菩萨是铜铸的,被抬去化了铜锭支援朝鲜战场。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终结,必然有些矫枉之举,哪怕是过正。对菩萨老爷的顶膜礼拜属于意识形态范畴,更为新时代严控。那时候,十里八村的善男信女,改换信仰,信政府了,没有谁再敢搞封建迷信。没有了菩萨老爷的房子,严格的说已经不算寺庙了,那个曾经作寺庙的四合院,是我生命中一处重要的驿站。
十八岁那年深秋,我住进了涪江上游一座小城里的报恩寺。那是近六百年的老庙子,如今大名鼎鼎,是AAAA景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们住进去时,泥塑木雕虽有少许毁坏,但整体上算得上是寺庙,里面的菩萨老爷被定位为国家级文物保护起来了。在我的认识里,它只算半个,因为没有晨钟暮鼓,没有僧人的木鱼和比丘尼的诵经,没有袅袅缭绕的信众香火。那些佛像雕塑,大多数面容慈祥,微笑着看红尘里人来人往。虽有几尊龇牙咧嘴的护法天王,我却只觉得那形象比较滑稽,并不令人恐怖。我们八十多个学生,在万佛阁楼下上课,包括上晚自习,旁边十尊大佛和如来塑像前边的两个侧立的据说是报恩寺建造者的侍者塑像,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九七五年最寒冷的冬天。我们下自习,回北边平房里睡觉了,可怜那些雕塑们,还站在寒冷的屋子里熬时光。
后来,我们离开了报恩寺,那些菩萨老爷们还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现在,直到将来。我在报恩寺前边的一个单位里求生活,每天从寺庙前边走过。一走,走了四十多年。报恩寺是我生命中另一处重要驿站。
前几年,女儿在汇口新村买房子,有人说你咋买庙子对面的房子呢?对岸山坡上,有座叫宝塔寺将改名天宁寺的庙子,是一座庙龄不足四十年的新寺。前年,我把惠盛小区的住房换到了城郊的圣水明珠小区。惠盛小区一个保安,问我咋换到庙子前边去了?俩事,我都一笑了之。其实,两处房子都算不得正对寺庙,还斜着几百米呢。即使正对着,又怎样?不正好能结佛缘吗?文殊院和宝光寺前边不就居住了那么多人吗?所谓“庙子前边”这个定义极不准确。前边,多远多宽的距离为限?如果不界定距离,那么,所有的房子都将可能是“庙子前边”。正规寺庙,宣扬佛教,劝人向善,尤其是佛教与中国儒家思想结合以后,形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宗教,具有一定的正能量,符合国情和政策。又不是恶魔之地,何必躲避?
搬来涪江中游的圣水明珠后,我常带不足两岁的外孙女到圣水寺罗汉寺前边的小广场上玩耍,或者爬上高高的天桥去望远。偶尔有火车从天桥下驶过,孩子便在桥上兴奋得尖叫欢呼手舞足蹈。晒得受不了时,我们去广场大榕树下歇凉。孩子觉得广场水池和小渠里的小鱼儿很有趣,玩得舍不得离开。阳光给水池染上金色,人的暗影投过去,小鱼儿倏尔远逝。人不怕菩萨老爷,鱼儿却怕人,许多圣灵都怕人。人,才是最可怕的啊!两座庙子的香火很旺,是我前面叙述的几座寺庙无法比肩的。住到这里这么久,却没有听到过庙里的晨钟暮鼓,再次证明我没有在庙前居住吧!
圣水寺罗汉寺,虽然是寺庙,站在庙前广场上西望,我却只看到青山流水绿树飞鸟和山坡上次第座落的红墙碧瓦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我只把它看做是城郊地段比较清静舒适的生活场景。
现代人已经不再固守宅于一村安土重迁的观念了,先辈们从黄河流域迁到珠江流域,从福建沿海迁到川西坝子,谁都可能在庙前庙后居住,与寺庙有关。如今人们重视精神生活,寺庙是宗教信仰场所,信仰属于精神追求。生活是多元化的,信仰也不止一种,精神追求也多种多样。真正有心向善,也不一定寄身寺庙黄卷青灯袈裟木鱼。
从观音寺搬来圣水寺,迁徙三百多里,经过四十多年。记得搬家那天,妻一定要把她种植的并不名贵的花花草草搬来。芦荟、玉竹、茉莉、蟹爪兰、金银花,若干盆呢,不远三百里呀!一到新居,本宜收拾厨房,她却忙着张罗那些花儿草儿。不过,经她张罗侍弄,窗台立刻绿意,屋子立刻有了生活气息。我想:热爱生活最重要,不管居处是不是在庙前庙后,我心安处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