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调解现场的是一对母女,女儿年轻时尚可爱,妈妈则比同龄的女性要苍老,一头随便剪的短发,穿着也一点不讲究。
她们之间的矛盾是,母亲觉得女儿不理解自己,不支持自己,总是站在父亲那一边替父亲说话。而女儿觉得,母亲太好强,父亲其实很弱,她是尽量地在中间做传声筒,做润滑剂,可是……
问题的根源还是在女士的婚姻上,在家里,她是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大事小事都是她作主。她主外,丈夫主内,可是却并不尽心尽力。她在外面辛苦地做生意,早出晚归,丈夫对她一点不体贴,从来没有好听的话,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她说,二十多年的婚姻,只有最初的几年两个人还可以好好说话,后来的日子,基本上是只要说话就会吵架。
因为我们给了她一个开放包容的空间,她得以倾诉她的故事,她的苦衷。
她讲她当年做生意时是多么地辛苦,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地卖菜,奔波一整天才赚十几二十几块钱,她舍不得花钱,所以中午饭往往就是一个面包。
五毛钱一个的面包。她说,我吃面包的时候,都是一点一点地撕着吃的,舍不得一口咬下去。这样,一个面包可以吃好长时间。
虽然一个面包也吃不饱,但是就忍着,因为想着要省钱。
有一天,有人看她没水喝,送她一瓶可乐。她喝了一半想到家里的孩子,就把可乐瓶拧好,把余下的可乐带回家。
这样的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挣下了一片家业,两个孩子也各自成家,她都升级当了外婆奶奶,但是她一直不快乐。虽然在别人眼里她应该知足了,但她觉得自己不幸福,两次离家出走, 甚至想过自杀,但每次都是想到自己的孩子就放弃了念头。
关键问题在于,她觉得丈夫对她不好。
她的女儿说,我爸爸就是不会说话,但他的心里是有她的。但是他们也真的是说不到一块去,在一起三天就吵架。
是的,这个女人不快乐,绷着一张愁苦的脸,从出场的一刻起就在诉苦,讲她为这个家的付出,讲丈夫对自己的不好,孩子对自己的背叛。其实,我似乎能够理解她的丈夫和孩子为什么对她有回避之心,人人都是趋乐避苦的,有谁愿意一天到晚对着一张苦瓜脸,听她倒苦水?
我在想,她的苦根在哪里?
我问她,你以前快乐吗?就是结婚之前,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你快乐吗?
她摇摇头,说,我8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去世了。
哦。我并不是很惊讶,和我的猜测有某种接近。
那个时候你伤心吗?
当然伤心。
我再问她,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七个。
你是老几?
老六。
再一细问,她们家七个孩子,老大是哥哥,后面六个都是女孩,而她是第五个女孩。可想而知,她的出生意味着父母想要儿子的希望落空了,甚至是绝望。她的排行、性别决定了她幼时不会得到太多的关爱,而随着父亲的离世,8岁的她童年就此结束,她必须早早地开始为家里做事,所以,她连小学也没有上……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她从小就知道要靠自己,所以她很努力。但同时,她内心又在渴望有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保护自己,可是偏偏自己的男人不是——在她结婚后不久,丈夫就病了,不能做重活,所以,她必须像一个男人一样地撑起这个家。
这就是命运的诡异之处,她童年失去的,她成年之后想得到的,都无法得到。她的命中就缺少一个男人的支撑,她只好自己顶上,被丈夫和儿女认为是好强。当她有怨言牢骚,又被认为是强势。
我把我的理解讲给她的女儿听,希望她能够懂得自己的母亲,女儿和母亲之间的那种互换角色的理解与懂得,去探访母亲看似强势的外表下的那个软弱无助的小女孩。
我与她分享了我和妈妈之间的故事。
我的妈妈和眼前的这位女士一样,典型的中国农村传统女性,勤劳、节俭、善良、多愁善感。在我记忆里,她跟父亲之间也常常有吵架和别扭。早年的我也曾经被她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去,指责父亲。成年后,隔着距离,我开始审视父母的婚姻,我突然发现,其实,父亲身上有诸多优点,为什么母亲看不到。为什么母亲总是在指责父亲。其实根源在于母亲,母亲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三个弟弟,作为中间的女孩,她一出生就是一个被忽视的人,而一个被忽视的人,往往会自卑,存在感不强,觉得自己没有价值。这正是母亲的问题之所在,她似乎是在用抱怨和指责让自己在婚姻中有存在感,她并不知道,这其实会伤害自己的婚姻,甚至会影响到自己的孩子。
有一天,当我的父亲在我面前说到母亲的性格不好时,我把我对母亲的理解,母亲性格的养成原因告诉了父亲,坐在一边的母亲听着听着就哭了起来,六十多岁的母亲哭得像孩子一样。从那以后我觉得我和母亲之间,父亲和母亲之间似乎都达成了某种和解。
其实,你的母亲也一样,她也需要有人来懂她。我对那个女孩说。
她点了点头。
……
调解结束,回家的路上,思绪突然回到现场,想起那个母亲,最生动的形象竟然是,她坐在路边,一小片一小片地撕面包吃的样子。
然后就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那一句诗:绝望,这生命苍白的营养。
这面包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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