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研究报告（组诗）

菲力浦·拉金你这个怪癖的家伙，在伦敦社交场上满嘴粗话，使不少太太小姐害怕你。对这一点我有些看法，但又不得不觉得你干得好。干嘛要时时刻刻像绅士那样绷起呢？生活中，谁他妈不说粗话，就像我的邻居任惠，一个长得秀秀气气的姑娘，张口就是“锤子、日你妈哟！”在我们这里（我指的是中国）这甚至被称为国骂。我不知你的国家有没有国骂，但我想应该有。所以，你说不说粗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非常好的诗人。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的诗。很多人都喜欢你的那首《降临节的婚礼》，还有那一首《上教堂》，这两首诗我虽然也喜欢，但不是最喜欢。我最喜欢的是那首《婚前的放荡》，和另一首《阳光明媚的普莱斯塔廷》，这些诗大胆而自卑、贪欲而羞怯。完全就像平常人在向朋友讲故事。我告诉你吧，第一次读完你这些诗，我说出的就是粗话：“狗日的拉金，霸道。”特德·休斯妻子自杀使你背了一辈子骂名。我知道，与那种疯狂女人一起生活意味什么。不是同情你，而是对你忍气吞声的做法很理解；要知道那是把痛苦深埋让它折磨自己。所以当你出版《生日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并不喜欢你那些与动物有关的作品）。而回过头去，再看你妻子死亡前写下的《爱丽尔》，她的那种把才华推向疯狂的作法，尽管非常尖锐，但我真的不想恭维，或者说我已不喜欢。在我看来，写诗就是忍耐，就是一步步把自己灵魂中的危险推出身体。而疯狂只会适得其反。我相信读到《生日信》的人都会得到新结论：你并非那些传记和评论中所描绘的那样，是自私的人。你只是不完美。但谁能要求不完美的人完美？弗鲁斯特唐纳德·霍尔告诉我们你自私、心眼很小，他例举你在对待把埃兹拉·庞德从病院弄出来这件事时的态度。其实没这件事我也不太喜欢你。在我看来，尽管你写了《墙》、《林中小路》这些很棒的诗篇，但说到底你是农民。我不是说农民不好，而是说你身上有农民褊狭的坏习性：譬如我知道你对谁说不喜欢你的诗耿耿于怀，听到别人奉承你又洋洋得意。这些做法，随便放在哪里都令人讨厌。而我还知道你从来不愿意帮助人，在年青诗人面前非常傲慢。这一点就更让人感到恶心。要晓得，你四十多岁拖家带口，像赌徒一样跑到伦敦想用诗歌成名时，庞德帮了你多大的忙？没有他的竭力鼓吹，你哪里那么快赢得声誉？从这方面讲，你的确有些忘恩负义。这让我怀疑你的那些看起来很朴素的诗其实是在做秀：一个小心眼的人，怎么可能写起东西来自然大方？除非他是一个人格分裂的家伙。我认为人格分裂十分可怕，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W·H·奥登你来到我的国家那一年，我的国家正陷入水深火热。对此你看到并写下诗篇。但那组诗我不喜欢。我喜欢《阿喀琉斯的盾》和《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尤其是《阿喀琉斯的盾》，它把历史和现实像梦一样搅和在一起，让我看到英雄的失败。“英雄失败”，太刺激人。不管是你生活，还是我生活的年代都是这样。我们全都在挫折感中生活。很多人对你是同性恋颇有微词。但我并不这样。病态的时代需要病态的生活。而我欣赏你，主要是欣赏你诗歌的技艺很高超。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传统是什么，当然不是我们这里的一些人谈论的那样。传统就是尊重，就是离开它，就是真正理解自己的生活。而你理解吗？我想是的。虽然这造成某种错位，就像你在《悼念叶芝》中所说那样。这也很好。它说明写诗不荣耀。写诗是劳动，是校正钟表一样校正人的生活。T·S·艾略特十几年前第一次读你的诗，费了大劲，老实说，我没有读懂。我就像走在荒原上，看不见通向你的诗歌的门。后来我当然读懂了。你的传记我也读过，还看过一部关于你的电影。你的诗在我看来是诗歌的迷宫，知识和历史的修辞学。它们并不合我的口味。我对你的宗教观也不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我惊讶的是你作为忠于职守的银行职员天天埋头于一摞摞报表。同时惊讶你容忍精神病妻子常常做出的乖戾行为。可以想象，这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行。放纵很容易。但自制力无疑是美德。所以，我的大脑中常出现你匆匆吃完早餐，拎着公文包，迈出家门，融入上班人群，挤地铁，赶向办公室的身影。我认为这才是你了不起的地方，让我有话可说……奥哈拉阿斯伯瑞说你很刻苦，走路吃饭上班，都在写诗。他惋惜你过早离开人世。我也是。阿斯伯瑞现在名声很火，我见过他朗诵受欢迎的场面。要是你还活着，相信和他一样。另一方面死亡同样造就了你。使我觉得纽约已是你的纽约，从五十二大街到时代广场，从地铁到中央公园，都已经被你写进诗。当我今天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响声，心里涌起写诗的冲动。我想到的是你也会这样干。我有一个小小的野心：使成都在我的诗中，就像你诗中的纽约。我记得你曾经写过一个名叫赫本的女人，我是不是也要写一个女人呢？也许应该如此。但成都的女人谁能比赫本的名气大？我要写只能写普通名字：王彦、吴海玲。她们我过去生活中碰到过。但时间已把她们推入记忆的深井，还盖上盖子。我要告诉你的是：昨天在王府井百货，望着穿行在高档货物间的女人，我突然感到做男人的凄凉。我猜想你在纽约也感受过。不然为啥在我看你写诗像救自己命？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