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个太阳
◎刘洪
上午10点，去银行办事，路上遇见一位老人，印象极深。天很热，走在太阳下，就像是走在烧得通红的火炉里，觉得全身内外都被烤焦了。走到清泉寨的城南区，我看见一位老人驾驶一辆电动清洁车，停在一爿小铺门前，吆喝店主：“老兄啊，来个散啤哈哈，可热死俺了！”
一听就知道他是本地人，烟台东郊的人称弟为兄，称扎啤为散啤，称喝酒为哈酒。
看模样，老人起码有七十五了，干瘦，紫黑，脸上、胡茬上、头发上全都亮汪汪地闪着汗光。等散啤的时候，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正方形的小毛巾，擦着头和脸，那毛巾，黑糊糊的，湿漉漉的。
那辆清洁车里，有大笤帚，有铁夹子，有一小堆尘土，有一大堆杂物：瓶盖、烟头、牙签、碎玻璃、塑料袋儿……还有些饮料瓶子和八个空易拉罐，可以卖钱。
虽然在擦汗，老人的双眼却在瞄着店主给他打酒，眼神里蹦跳着紧张，他是担心人家给他打的酒不是满杯吧？因为打的是“第一锅儿”，那酒桶一扭龙头就窜出了蓬勃的泡沫，还吱吱唧唧地叫唤哩。
店主显然察觉了老人的目光，于是半蹲酒桶前，好生地掌控龙头，让金黄的酒液慢慢地慢慢地淌出来，尽量别在杯口附近堆积泡沫以侵占酒液的空间。
老人显然领会了这种善意，他笑了下，但那眼，依旧瞄着店主的双手，此时的眼神里，担心没有了，却迸溅着火星似的急急切切——快点打呀！快点打呀！俺想快点哈呀！俺早就渴得要命了呀！
这时从南面走来了一条浑身精湿的小狗，头是耷拉的，耳朵是耷拉的，眼皮、腮部、尾巴全都耷拉着。它昏昏地走着，大声地喘着——那是一条我很熟悉的丑狗，它满脸都是毛，它的母亲，和它一模一样，也是满脸的脏毛，去年冬天的一天过马路时不小心被一辆汽车撞死了。当时这条小狗，用蹄子刨着母狗，哀哀地叫，它想把母亲推醒，它的叫声酷似海鸥悲啼。围观的人们中有人喊着：“看哪，这个小狗真通人性，还会哭呢！”
散啤终于打满玻璃杯了，那是一杯简直要高高地凸出杯口的分量足足的散啤。
老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酒，当把杯子握紧后，他说了句：“谢谢哈老兄！”店主说：“老哥你赶快哈吧，你来照顾我的生意应该是我谢你呀。”
其实，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散啤是不愁卖的。
散啤质量上乘，阳光下，黄橙橙的，油汪汪的，那么澄澈，那么艳丽，好诱人哟！它明显是冰冰凉凉的，因为玻璃杯的外壁上此时已冻结了一层白霜儿。
老人嘬尖了嘴唇，触到酒液了。那嘴唇是哆嗦的。他先是抿了一小口，我听见他呻吟了一声。接着他试探着喝下了较大的一口，我听见他喊了起来：“哈！哈！哎呀！真好受啊！”
“好受”就是很舒服的意思。
此时的老人，肯定认为自己正在享受着世界上最精美的食品因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人。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幸福，那幸福简直是闪闪发光，如同天上那个灼灼燃烧的太阳。我想起美国电影《肖申科的救赎》了，几个修缮监狱楼顶的男人坐在美酒般的阳光下喝着幸福的冰啤。而在日本的一个电影里（《幸福的黄手帕》），刑满出狱的“高仓健”急捞捞地抓起一杯刚刚斟满的黑啤咕咚咕咚地喝着，满眼闪闪着快意、满足、陶醉与幸福……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最遭罪的人是最容易领会幸福享受幸福的也是最容易答谢幸福的。
老人买他的幸福花了两块五毛钱。
我暗暗慨叹，幸福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拥有啊！其实还有好多的幸福不必花钱也能拥有，比如眼下，旁观老人的幸福，品味他的幸福，分享他的幸福，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啊！
老人的惊叹惊动了那条小狗，它止住脚步，睁开了懒懒的双眼，透过密毛的缝隙，朝上，望着幸福的老人。
第三次把哆嗦的嘴唇浸入杯中时，老人这次又是抿了一小口，酒太凉、怕炸着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可能是他舍不得把它喝得太快啊，他要把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杯的幸福像晶晶亮亮的龙口粉丝一样抻得长些长些再长些。
小狗蹲坐下来，前肢支撑身体，歪着头，凝望老人，凝望幸福，并伸出了舌头，舔了舔脸，尾巴也悄悄地抬起，开始了试探性的有意味的摇摆。
店主撵它：“去！”
它不去，凝望依旧，哈哈哈地喘着，伸着长长尖尖的变红变湿的舌头。
老人挺厌恶地瞥了它一眼，低头继续喝酒，但是，很快，他又抬起头来，朝下，看它，透过密毛的缝隙，他看见了它的眼睛。四目相视。老人说：“哦，它是馋了呀，它也想哈点，它也渴得要命啊！”说着他走到小狗面前，哈下了单薄的腰，手悬酒杯，用商量的语气，对它说：“我喂你几口吧？”
店主说：“老哥你隔它远点，那是条野狗，会咬人的！”
酒杯倾斜了，金色的酒液，一滴，两滴，亮亮的，笔直的，往下滴巴着，酒滴的末端，是小狗仰天张开的嘴，酒滴落嘴时我听见它幸福地呻吟了一声。
“老兄啊，你瞧它那个好受劲儿呀！好受吧？好受吧？不怕哈醉了？快说啊，熊样儿！”
老人那个乐啊，似乎比他喝下第一口散啤的时候好受许多倍。
老人穿的是环卫制服，衣色火红，看一眼就觉得热咕隆咚，上面还贴着荧光条儿，夜幕下会有光芒闪耀。制服的布料，太厚实了，像帆布，老人穿在身上肯定感觉沉甸甸的简直比天上那个太阳还要厚重。
天上有太阳，地上也有个太阳，天上的太阳很毒辣，地上这个太阳让人感觉好凉爽。
太阳是痛苦的，因为它燃烧自己；太阳是伟大的，因为它奉献光明，让人看清了许多东西，比如幸福。
作者简介
刘洪，山东乳山人。198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烟台晚报》副总编辑，现为烟台散文学会副会长。自1992年以来，共创作刊发小说、散文300余篇，出版小说散文集《老家老爸老妈》等，散文《怀恋那个小站》曾获《胶东文学》散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