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绿茶 茶语微笑
街道口地铁口B出口，拐弯就要上电梯时，看到靠边的地方一个人跪在那里，匍伏着，面前有一束硕大简陋的毛线编织的花。
比花更触目惊心是，是那张被严重烫伤的脸，无法形容，因为不忍再看第二眼。
他面前的碗里有一些毛票。
心里有一些作梗。
三年前，和女儿去长沙玩，在坡子街的附近，我遇到过这个人，当时他在一条狭窄的过道边坐着，面前也是一个搪瓷碗，碗边的塑料筐里插着也是这样几朵硕大简陋的毛线编织的花。
人们不会拿那花，只是放一些钱在容器里。
更多的人是躲闪了目光匆匆而过。
我确信我没有认错人，虽然时隔三年，虽然武汉和长沙相隔甚远，虽然都只是一瞥，但，一定是同一个人，那样的伤残惨烈，世间无二，何况还有毛线编织的花。
行人如风过境，他岿然不动，那只碗是他就烤的一盆火，火苗飘飘忽忽，奄奄一息。
生活在城市，只要出门，就会看到人生百态。
拥挤匆忙喧闹繁华之外，你总会看到几个瑟缩的蜷伏的身影，残疾，老迈、衰弱、衣衫褴褛……
听过有关他们的种种说法：
别看他们可怜，没准他们存折上的钱比你的还多，房子也比你的大；
知道他们心有多狠吗？那些残疾有的是假装的，有的是他们因为职业需要自残的，还有那些生病孩子，是他们拐来的，有的甚至将好好的孩子故意弄成了残疾；
他们是拉帮结派的，有老大，有帮规，弱肉强食，很多血腥的内幕哦……
……
我相信，每一句话都自有出处，可能真有其事，乞丐本来就不是一份好职业，在金庸小说中那帮持打狗棍的侠客的浪漫、为办学而乞的武训的崇高之外，古典的戏剧中那些落魄的寒士偶尔为之，也是为了日后能衣锦还乡，在当初白眼自己的势利小人前快意一番。我所知道的乞丐的美好实在是太少了，纵然有传奇，看似浪漫离奇缤纷，其后是不为人知的血泪。
每一个乞丐的后面都有一个不堪与人言说的身世。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乞丐的身影，是一个老太婆，有一天她来到我们村庄。那个时候，村里时不时有这样的过客，他们多是匆匆而过从此不再出现，但这个老太婆却在我们村里住了下来，村里有个老鳏夫收留了她，村里人自然用窃窃的话语议论，关于她的来历、身世。在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孩子的眼里，她像一个神秘而又可怕的巫婆，每次看到她我们都吓得四散而逃。
她是孤独的，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成为我们村的人。她只是在我们的村子里落了脚，但是，她还是天天外出乞讨，早出晚归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蝙蝠。
突然有一天，她死了，在夜里回家的时候，掉在了油厂旁的污水沟里淹死了。
那是一条长年散发着臭味的污水沟，总是飘浮着黑色的油脂与褐色的泡沫，及小动物的尸体。沟与油厂围墙间是一条仅容侧身的小路，她是摸黑从这条小路上走时不小心掉下去了。
有人来告诉我们村里的人，然后一帮孩子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去看，我也在其中。
已经一点也不记得她的样子了，除了黑黑的一团，人们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然后草草地掩埋。她没有亲人，没有家乡，没有……她的身世是一个谜，最终化为一扌不土，荒草之下，永远不会有人来奠祀，她的灵魂也是孤苦的。
我当时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躲在人群后看这一幕，我永远忘不了在那沟沿上那个女人的手指所抓出的一道又一道的划痕，撕下了草皮，露出泥土新鲜的黄，一道一道又一道，深深的，那是一种生命最本能的挣扎——无论多么卑微，多么沦落，多么无助，她还是努力要活下去，要将自己从这片污秽中救出。为此，她拚尽了全力。
这个像黑色幽灵一般从我童年的记忆中掠过的女人，她是一个乞丐。
我常常觉得乞丐也是一份特殊的职业，他们是一面镜子，是上帝派来检验世道人心的，以及提醒每个人做好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及对自己生存极限的思考。当生活沦落到最最不堪难以自拔的境地时，如果你不偷不抢，不自我放弃，你要活下去，作为一种不得不的选择，你也许就会成为乞丐。相比前几种，我认为乞丐至少是善良的热爱生命的。
很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有一次，和同事阿文到一个鄂西小城出差，中午在一家餐馆吃饭，一个乞丐过来，他肮脏破烂的衣服，杂乱虬结的须发，粘糊的眼神，大大地倒了我的味口。
“烦人。”我说，用现在的我为之羞愧的语气。
过了一会，坐在我对面的阿文突然慎重其事地对我说：“小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觉得我不礼貌啊。”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打个比方，假如，假如，你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会不会去当乞丐？”那时的我刚刚参加工作，对于未来有种种畅想，但决不包括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有些吃惊，并且，有些不快。
阿文比我大，早几年参加工作，是温文尔雅的绅士，却提出了一个这么残酷的问题，我愣住了，隐隐有些不快，虽然他是连连说了几个“假如”。我冷冷地说：“我想我不会到那种地步。”
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说：“假如呢？”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我笑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真不知道。”
对于像玩笑一样的问题，我也就像玩笑一样地回答。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若干年后，我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是玩笑，而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此时的我，人到中年，领略过命运的乖张与不测，经历过种无奈与妥协，有过欢笑晏晏，也曾长夜痛哭，现在再看这个问题，会觉得它其实不仅仅是关于生计的，也可以是关于精神的，关于灵魂的。
我的内心始终是逃不开它，一直到现在。
甚至也用这个问题来问过别的人，当然，是对极熟的朋友，也是在几个“假如”之后。
有人说：“会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有人说：“不会，我宁可死也不去做乞丐。”
有人说：“不知道，凡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做出选择，人生是不能预演的。”
他们几乎都会在之前或之后说上一句：“啊，上帝保佑，不要让我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到中年，见过不幸的挣扎求生的人，也知这世上有超出自己想象力的豪奢，觉得老天真的是不公平，把幸运给了一部分人，又把苦难给了另外的一些人。
我常常觉得世间的苦难与幸福是一个常量，有的人幸福了，必然有些人会不幸，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因果与互相的牵连，甚至互不相识，但是，毕竟，最后，大家都会成为计算幸运与否的概率时的一个数，这，就有了关系。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乞丐，从某种意义上，是他们帮我们承受了世间的白眼、辛酸，让我们能够享华服美食，出入平安、风光无限。
所以，面对他们的时候，我觉得只要自己能够，我应该为他们做一点什么。
如果还有人絮絮地告诉我那些有关的黑暗与丑恶的内幕，我想起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个村子里，有一个手艺人有精良的手艺和一匹健壮的马，每天他骑着这匹马到集市上去售卖他的手工艺品。有个骗子看中了他的那匹马，想了个诡计，骗子扮成一个病人，向手艺人借马求医，手艺人觉得求医要紧，也没要对方写下借据，便把马借给了骗子，骗子自此消失。工匠得知被骗，后来遇到那个骗子，不是要求他归还那匹马，因为他知道已经没有可能，而是要求对方不要将这件事传开，以免别人不再懂得怜悯与施舍。
对这个故事，当然会有很多很多种解读，但是，那个手艺人最后的话还是让我有那么一些感动，生命中的一些小爱即是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