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高原麦客
前几天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牙疼,她执意要回县上治疗,说是:“市里的牙医什么也不懂,看病就像绕圈圈,也不往病上牵,就知道骗我们老人的钱。”我听后呵呵大笑。我知道母亲的脾气,她喜欢认死理。就像看牙医,她只认可曾经为她看过的牙医。
我知道,在母亲的心里,这位熟悉的牙医不但技术高强、能手到病除,最主要的原因是收费便宜。果然不出所料,一坐到牙科的操作间,看到那些先进的仪器,以及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牙医熟悉的身影。再问她疼痛的程度,似乎已经减去大半。
医生只对发炎的牙床进行药物止疼。刚从牙椅上下来,母亲就大呼小叫,像孩子一脸的轻松,一脸的兴奋,连说:“好了,好了,不疼了。王大夫手艺就是高明,市里那些女娃娃什么也不懂。”
回来的路上,我问她:“妈,你牙疼多长时间了?”她说:“有小半年了,时好时坏。上个月,买了一百多块的止疼药吃了,根本不管用。前几天在市里看牙医,她们说牙疼能治好,拔了那颗坏牙,重新镶一颗,费用要好几千。可又说我年龄太大,拔牙危险。没办法,才回来治疗。”
我说:“牙疼了半年,你怎么不告诉我呀?”她说:“知道你们平时上班忙,也不想打扰你们。”我有点生气,说:“你和自己的儿女们说话还是你们我们,客客气气,牙疼自己忍受,真把我们当外人了。”
冬天的早晨异常寒冷,我和母亲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寒风中打着旋儿,从路面匆匆而过,像追逐嬉戏的松鼠。看着母亲那张皱纹纵横、饱经风霜的脸庞,不由得一阵心酸。
母亲一生性格较为刚烈,从不愿在人前示弱。自己能扛的事情,坚决不麻烦别人。可当儿女们、或者周围的亲戚朋友有什么难处,她总能全力以赴。谁家孩子结婚,谁家老人过寿,谁家女儿嫁人,谁家孙子过满月,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心里跟明镜似的。可贪心最重的,还是自家儿女。
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不识字,但却是能识大局顾大体。她不挣钱,可如果儿女为了表示孝心,想给她一点零花钱,很多时候她都会婉言拒绝。她说:“自己老了,用不着钱。”现在,每当想给她零花钱、为她买衣服、或者小吃,发生争执的时候,我都会矫装怒容,她才会闷不做声。
这种发了脾气,才能尽孝的感觉异常难受。我不知道别人的母亲都是什么样,大抵也如此吧。在孩子们面前,她常常忽略自己的需求,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喜好,甚至自己的幸福。
就像看牙,明明自己疼的厉害,也不愿麻烦别人。就像她是生活的配角,儿女们才是生活的主角,她心甘情愿付出自己一切。只有这样她才是开心的、满足的、理所当然的。就像“母亲”这个角色,本应该就任劳任怨,含辛茹苦,最终忘记自己的存在。
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儿女们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就像一棵逐渐老去的大树,昔日遮天蔽日,为儿女们撑起一片绿荫。树干已不再挺拔,不再伟岸,那些脱离母体的幼苗,如今已经是一片森林。对于富足的生活,母亲甚至刻板的认为,每一种必然的回报和反哺,都是一种浪费。
“咱家的生活,谈不上锦衣玉食。再说,我们姊妹几个,都是普通人,也不存在奢侈浪费。现在物质丰富了,基本的生活水准总得保证呀。该改善的咱就偶尔改善一下。提前体检身体,有病看病,没病咱也要提前保养。只要你们二老健健康康,不也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每次只要这样开导,母亲脸上的皱纹常常会舒展许多。
母亲今年72岁,她是家里唯一一位没有过过生日的人。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过寿,热闹喜庆,也有仪式感。我们几个孩子提议,要为她过生日。她坚决反对,还振振有词,“只要你爷爷在,我和你爸活多大年龄也都是孩子。”
爷爷去世有七八年时间了,可当我们理所当然提起为她过生日的事情,她再三推脱,说:“你们现在上班上班,上学的上学,有的还要照顾孩子,忙忙碌碌,就别为生日的事情分心了。现在条件好了,想买什么有什么,天天都像过生日。有那份孝心,闲了陪我说说话,比什么都好。非得搞那些排场给别人看,有什么意思。”
每当这时,只能遵照她的意愿。母亲一辈子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洒脱惯了。儿女们因为良心上的不安,希望通过生日这种形式使老人得到某种补偿。可母亲的拒绝常常无法抗拒。也许她说的对,就像一句歌词里唱的那样“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
2018年阴历11月21日,也是我们做儿女的为父亲过的第一个生日。母亲显得很开心,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下,她终于答应把她的生日和父亲的放在一起过,就是为了省事,也本着节约的原则。
直到现在我竟然不知道母亲的生日,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每次我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她会一再交代妻子,让给我煮鸡蛋吃,她说:“卫军小的时候,家里穷,过生日连鸡蛋也吃不上。现在情况好了,你帮我给他补上。让这一年像鸡蛋一样‘骨碌’而过,来年顺顺利利。”
母亲就是这样一位朴素的老人,我想不出用什么词语定义她的德行和品格,甚至一切华丽的词语此时都是多余。或许,“母亲”这两个字本身,就已经表达了所有的情感。散文家李蔚红对母亲有一个精彩的描述,她说:“母,亲。只有这两个字分开,你才能体会它全部的含义。”
我是家里第三个出生的孩子,也是在弟弟出生之前,家里和家族里那辈第一个男孩,当时就显得特别金贵。母亲对我疼爱有加,可当时的生活异常窘迫,母亲用她的奶水一直把我喂养到五岁。白天在田里干重活,为一家人挣工分,吃的饭是没有油水的白面,回家还要喂养我。那哪里还是奶水,分明是母亲的血液。
小孩子过生日开心,年轻人过生日浪漫,中年人的生日最不值得去过,但一定要记住自己的生日。那一天当我们带着满身的血腥与母体分离,看见第一束光明的时候,也是母亲痛苦不堪的时候,她刚刚从死亡里挣扎着回来。
我突然明白了,母亲不爱过生日的缘故,瞬间泪如雨下,因为那一天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受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