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儿,老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忌讳,老朋友,老伙计,老物件、老同学以及某老之类的,带着点酒肉朋友的亲切与土味。带个“老”字,就象是老家一样,有让人心里一暧的感觉。
但有一件东西除外:老衣。
老衣,是故去的老人最后的着装。按着老辈的说法,是得老人健在的时候准备好,在老人临终闭眼前穿上身的衣服。一句老话说:不看生前威风,但看死后风光,说得是一个人一辈子做人育人的德行,也说得是故者后代子孙的孝与不孝。当然,这是老话,老话搁以前是真理,搁现在,往往未必就是正确的了。现在,往往风光大葬的老人,未必有一个生前尽孝的子孙。
爷爷是69岁故去的。他一直说,活过了60就够了,过了60的余生都是赚了的,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60岁的时候依旧很健壮的,依旧可以用一根扁担横扫七八个壮年的劳力,甚至,依旧可以单手举起一张形状那么不规则却十分沉重的犁。
过了六十岁的爷爷平和了好多,依旧每天二两酒,只是唤我打酒的嗓门低了很多,只是和爸妈说话的口气软了好多,有时会带点讨好似的微笑,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六十岁前的爷爷,除了奶奶,对其他的人,硬得像老屋天井里横卧着的大青石一样。
渐渐老去的爷爷也变得啰嗦了,他喜欢对我说以前的事情,细到他所能记忆的一切细节。他会经常地带我出去,走一家家的亲戚,认一个个亲人,他把我拉到一个个亲戚面前,说:“呶,这是我的大孙子!你要认得了!”,我就红着脸,二大爷三大伯七大姑八大姨地叫人。当然,回来的时候,口袋里会装着一些糖果花生枣子之类的。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我当时并不抗拒象这样子被他带出去,甚至有些喜欢跟着他跑。
过了六十,爷爷就想着他的“老家”,他一直把棺材说成是他的“老家”。当时的山上,砍伐得很严重,根本没有象样的杉木,我们这里的规矩,棺材需要用十二根很粗大的杉木底段打成,俗称“十二圆”,杉木得提前伐下来,搁干燥地方干上一年以上,选正月里的某个黄道吉日,请木工上门来开工制作,二老俱在的都是两副棺材同时开工制作。开工时,要放挂鞭炮,备上一两桌酒席,以示隆重,周告乡亲。
家门口没有好杉木,爷爷就只身去了山里,这次他没带着我,去大山里呆了六七天,终于回来,笑眯眯的,说是弄到了,也交了些订金。过些日子,月黑风高的一天夜里,一辆拖拉机满载着杉木到了门口,让爷爷一直念念不忘的杉木终于到家了。选择晚上送来,不是风俗,只是为了躲避林业检查站的检查。
杉木搁在柴屋里风干,爷爷开始找手艺最好的木工,而奶奶,开始惦念着缝制老衣了。
我全然不明白棺材和奶奶说的“老衣”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和爸妈商量着置办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像是做一件喜庆的事情一样,在我的眼中,棺材和一件橱柜没什么两样,老衣也无非就是一件衣服呗。
制作棺材很顺利,小姑的公公就是最好的老木工,方圆几十里,打棺材手艺最好的,爷爷六十五岁那年正月十六日开工,用了十来天,两副棺材制成了,放在门口的稻床上,用木凳子架着,上面披着两床大红的被面,是二姑和小姑特地买来的,乡里风俗,这叫披红,而披红是女儿们该操办的事情。办了几桌酒席,亲戚们和邻居们都来了,说着恭喜贺喜的吉祥话儿。爷爷高兴得红光满面,那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只是,我看见奶奶的眼眸里有一丝异样的光影流转,那光影,让我心里堵了一下,突然地觉得有些沉重。
后来,爸爸给两副棺材(哦,应该称之为寿材,说成棺材会被骂的)上了漆,大红的漆,等漆面彻底干了,放在了老屋的楼上架着。后来,我稍稍明白点这些方面的时候,往往有些害怕,以至于很少上楼去,以至于我一直不喜欢大红色的东西,应该源于此吧!
奶奶念着老衣却没有进展。制作老衣需要用上好的绸缎面料,最好带着纹绣,大块织锦的那种。价钱贵,关键是当时不说乡下,就连城里都找不到,奶奶倒是会织,可是我们那儿已经多少年不养蚕了,哪里有生丝呢!
绸子倒是有,都是大红大绿的,奶奶不喜,却也没有法子。她自已小脚走不到城里的铺面里去,央着爸妈买了回来,见了花色(其实也谈不上花色,就是大红的和大绿的两种颜色,光面的,不带一点儿花,也特薄。)终于不满意,就放着没动。
直到有一年,爸爸跟着矿山上的头儿去杭州出差,想起了奶奶念念不忘的绸缎,向头儿借了钱,请店里人给选了花色,终于买了回来。这次,奶奶高兴了,抱着两块面料激动了好久,那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奶奶没让妈参与,她自已给爷爷量身材,也给自已量,对着两块面料,魔怔了一般,一会比划,一会儿沉吟,一直没敢动剪子。
后来知道,她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这种绸缎衣服了,老衣该怎么做,她得回想起来,得一道一道工序地记起来,才能动剪子啊!
还是动了剪子,她的灵感源于一张我笔记本中夹着的彩页,那是一张港台明星赵雅芝演的《上海滩》中女主角冯程程的剧照,典型的民国风。
奶奶从一张剧照中见到的服装为样本是我压根没想到的,但她做出来差不多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主要的功夫在刺绣上,那两块面料裁剪以后的细活就是刺绣了。说来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奶奶画画,不知道那衣服上的各种图案是怎么画上去绣出来的,许多图案,我似乎从没见过。那些刺绣的各色彩线,据说是她嫁过来时带的,我的天啊!这都隔了几十年了?
从此后她忙完家里的活计,一有空就坐在小桌子前,一针一线地绣,我在她边上的时候,她会让我给她穿针。绣花针很细,丝线更细,她的眼睛已经不能够让那么细的线从那么小的针眼里穿过去了。
奶奶说,老衣不能用那种塑料的扣子,所以,老衣上的都上布纽,那种用绸缎面料的边角料做成的带花纹的布纽,爷爷的老衣是一款现在在电视剧中可见的长衫,斜襟的那种,布纽都在右侧,下摆低至脚踝,奶奶的老衣却是对襟的及腰短袄加一条长裙。那样式,我也说不明白,象是现在流行的唐装汉服吧!带着民国风的。另两套用大红大绿的绸子做的,奶奶不让我看,直接包好了让爸放进了寿材里。我在赞叹见着的两套“老衣”之美的同时,对没让我看见的两套充满着好奇。
妈妈和我一样,对奶奶做的老衣很感兴趣,但她一直在干农活,除了做几双布鞋,女红方面她基本上没学会什么,二姑也一样,小姑虽然识字,也会画画儿,但她拿起那么细的绣花针来,也和我妈差不多的笨拙。奶奶笑笑,没让她们帮忙,她们问起什么就和她们说,却没存心让她们跟着学。奶奶说她们那一辈,女红最重要,女人一生中最能显出女红功夫的就是做两套衣服;一是出嫁前做姑娘时为自已做的嫁衣,是人老的时候为自已和老伴做的老衣。她的嫁衣已经不在了,文革之初就被当成四旧给收了。连我妈都没见过。
做成后的老衣放在哪儿,我不知道,只是奶奶每年都会拿出来翻晒几回,尤其是每年的梅雨季节,晒好了的衣服用布包好,放进樟脑丸子,和同时翻晒的丝棉一起包好,又藏在了我看不见的角落里。
爷爷的老衣先穿上了,他没有捱过七十岁这道坎,人老了以后是有预感的,这也许就是老话中的“知天命”吧!“女怕一四七,男怕三六九”,他走的时候正是六十九岁,有奶奶和我爸守在他身边,奶奶亲手为他穿上了老衣。俯在爷爷床边哭得酣畅淋漓,在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哭诉中,娓娓道尽了两人结发以来的各种苦难与美好。哭过了一天一夜后,奶奶一言不发,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定定地望着爷爷的画像入神。
此后的日子里,家里安静了好多,一家人都活得小心翼翼的,轻言细语地说话,就连小弟的哭闹也都细如蚊蚋。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奶奶笑了,她说她梦见爷爷了,爷爷在那边安好了家,爷爷在那边是他和奶奶初见时的样子,年轻阳光朝气,奶奶象个少女般充满着对爱和家的憧憬。“他安好了家等我过去呢!他说安好了家就接我过去呢!”
奶奶就这样自我痊愈了,虽然她时不时地会魔症一会儿,但她确实从那么深切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开始笑,开始说话,开始让这个家重回到温暧又平和的轨道,生活还在继续,她也还象从前一样,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翻晒她的老衣,只是偶尔嘟哝几句:“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啊!不是说安好了家就来接我的么?”
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十六年,爷爷终于来接她了,那是个午夜,我至今遗憾我没能陪在她的身边,是我爸妈给她穿上了老衣,我赶回去的时候,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穿那那件她亲手缝制的漂亮得无以复加的“老衣”,神态安祥,嘴角似有笑意,我俯下身,在她的额上一吻,她的笑意似乎更浓了。
入殓的时候,妈妈给奶奶筒衣,这时我才看见她一直不让我看的另一套她亲手制作的衣裳,大红大绿的绸子做的红袄飞裙,我已经知道,这才是寿衣!与“老衣”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奶奶去了,穿着她的“老衣”,从另一个角度,从她梦中的希翼,从她一直念叨的祈求来看,她是找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维度的爷爷去了,爷爷安好了家,接她去了,这套老衣何尝不是她的嫁衣呢!我茫然无神地想,或许,到了某一天,我也会去找他俩的。
去年底,爸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就没了。今年初,过了二月二,我着急忙慌地订制了两幅寿材,像当年爷爷给他和奶奶做寿材时一样,亲朋好友都被请来,像是办了一件大大的喜事一样。据说,老家这一块也快进行殡葬改革了,这两幅寿材用得上用不上也不好说,但我还是做了这件事,做过了,心里头觉得安慰。只是母亲好象有些不安,她说,我不会做“老衣”啊!
桂烈兵,安徽池州人,烈字为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