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泽益（四川）
父亲是农民，或许也是我家的最后一代农民。在土地上辛劳一生，八十了依然丢舍不下土地，在老家独自生活，独自耕种。
父亲种的东西多。种玉米，种黑豆，种药材。房前屋后种菜，白萝卜、红萝卜、白菜、菠菜，还有各种随季菜：苦瓜、茄子、辣椒、黄瓜、冬瓜、南瓜。种的菜不仅够自己吃，还不时给我送些来。妻子说：“家有一老，真有一宝啊。爸在老家，我们能吃上最绿色的蔬菜。”
空闲时，我常回老家陪父亲在田间小路上走走。父亲总会一遍又一遍的念叨“家族史”。父亲说我的爷爷那一代，家里有很多的土地。“这一片，那一片，山脚那一线，树林那一带，在你爷爷那会都是我们家的。”父亲仰起头，抬手指着眼前的土地说，“当年土地多，你爷爷又不请人。经常一个人干到天黑才回家，鸡叫二遍就又起床了。一年到头没在家里吃过早饭，中午也很少回家吃饭。每天都在地里忙活。我那会小，早上睡会懒觉，起床慢一点，他拿起抽牛的鞭子就打。你爷爷当年只活到三十八岁就走了，他纯粹是累死的啊……”那一刻父亲有些伤感。目光定格在前方的层层梯田，“那些田埂的石头都是我小的时候和你爷爷一起砌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垮过……”石头已经变黑，长了许多苔藓，石缝间的野草一簇簇的，在风中摇曳。
爷爷去逝早，父亲结婚晚，我根本没有爷爷的记忆。父亲的时常唠叨，却让爷爷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丰满起来：中等身材，身形瘦小。月光下牵着牛扛着犁回家；日光里耕地，打耙，挖坑，施肥，播种。
勤劳是农民的传家宝。父亲传承了爷爷的勤劳，一辈子都在土地上辛勤劳作。
我小的时候，有父亲、母亲、哥，一家四口在地里割麦、打谷、锄草。后来，哥成家后去了嫂子家，我读书参加工作，前两年母亲也去逝了，父亲就独自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我多次劝父亲到街上和我同住，父亲总是用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拒绝：“街上没有活干，不好耍得，日子难熬。”
父亲在家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在那荒草丛生的乱石坡上砌埂，担土，自己开荒造地；两块连在一起的地，他感觉太小了，就把中间的埂挖了，把泥土担上弄下；土埂被洪水冲垮了，担些石块重新砌上。我劝父亲别忙活，“村里的地都快荒完了，以后没有谁回家种地了。再说以后土地成片的承包出去是大趋势，你干的这些活都是白忙。”父亲却固执地说：“别人家的地怎么样，我管不了，我们家的地不能让土埂垮了，地荒了。”
老家的地其实很贫脊，看看它的名字就知道了：沙梁子、瘦梁子、石板坡、火石湾、但家石板。土地虽贫脊，但祖先们却在坡上梁上造起了层层整齐的梯田。如今，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贫脊的山梁上荒得没了路，杂树横斜。
十几年前，有村民在自己的地里栽了一片棲木树，而今已蔚然成林。秋天，树种随风飘飞，自上而下，那一片山梁现在全是棲木树，郁郁葱葱，格外茂密。庄稼长不好的地却适合树林，这也是一种造化吧。父亲说，夏天那片林子里有很多的棲木菌。父亲有时也会去捡一些给我，用菌子煲出的汤特别鲜美。
父亲劳作的方式很古老。家里早就不喂牛了，父亲也不会弄微耕机。他的劳动工具都很原始。一把很重的挖锄，两把镐锄，一把像八戒武器的九齿丁耙，小铁锄，长镰刀。夏天种了玉米的地秋天就不种什么，父亲一整个冬天就一锄一锄的翻一遍。丹参大多是在过年前后开挖，长势好的丹参根很深，把丹参挖出来，地也深翻一次。父亲总是边挖边把土块弄细，丹参挖完，地也平整了。春天惊蛰一过，父亲就种上玉米。六月份时，父亲总把长长的、饱满的嫩玉米棒子送来，他说多吃粗粮身体好。
父亲种的粮食不打药，不用化肥。家里没有牲畜，父亲用的农肥很天然。夏天他满山地去挖野棉花，然后倒在粪池里沤起。父亲说野棉花水很肥，而且还能杀虫。秋天，父亲把土埂上疯长了一夏的野草割下，堆在一起，用泥土盖了，到了第二年，那草堆就成了肥料。
父亲就这样不停歇的劳作，每天都有活干。父亲说干活是养生，连下几天雨，没干活就浑身不舒服。父亲已八十了，一个精瘦的老人，一个不愿离开土地的农民。
我参加工作，在村里早已没有土地。儿子一出生就是居民，十多岁了，不能分辨大麦与小麦，更不懂刨地播种之事。从此后，我家没有土地，没有农民。先祖们在地里劳作几千年，父亲这一代将是最后的农民。
那天黄昏，和邻居一群人在乡间小路上散步，聊到了现在买菜的种种忧心。妻说：“爸在老家种的菜是绝对绿色无污染的。红萝卜烧鸡特好吃，白萝卜炖排骨也特甜……爸以后走了，就只能吃大棚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