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芳
今天是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日子,我随着他们兄弟姊妹几个迤逦而行,来到了公公的坟前。
惊蛰已过,春天还未完全到来,路边枯草泛着宁静的忧郁,映衬着远山冬天的遗骸。阳光也不再像冬天那样躲躲闪闪的了,一抬眼,仿佛能看见它蹦蹦跳跳如一个刚褪去冬装的少年,轻盈健美地舒展着筋骨,举手投足间晕染着渐浓的心事。太阳开始为冬日里不曾舒展眉头的人工作了,为他们驱赶散不开的枯黄,播撒着希望的新绿。
公公的坟头光秃秃的,新鲜的黄土齐刷刷地毫无生气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令人无法躲闪。这是他第一个冥寿。今天算来他住进到这里也不过百天啊,而回想这一百天经历的事情仿佛漫长到了一百年!
公公去世时已接近年关,与丧事有关的祭祀活动都匆匆忙忙地在年前收了尾。也许是因为太匆忙,也许是因为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长期缠绵病榻,经受着吃不进饭喝不进水还没日没夜地疼痛的苦楚,在他刚刚去世的日子里,心里还有一丝丝对他能早日解脱的欣慰;加之老年痴呆日益严重的婆婆时常暴躁症发作而闹得鸡犬不宁,大家也都尽力不在家里流露出失去父亲的悲戚,以免让婆婆在清醒的片刻失去控制。而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家似乎淡漠了悲戚的时日里,却又常常不自觉地把老人的话老人的事情挂在了嘴边。
深夜辗转从医院回到老家,聪明的公公早就明白归期已至,但是,他却有时又抱着几分希望,试探着问我们,我就这样治疗啊?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啊?我真的无法回答,既不能跟他说实话,也不能随便敷衍他,有好几次,我是假装忙着手里的活计,装作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他耳背多年,与他交流费劲,一般我们就是采取笔谈的方式,但最后的那天——当然我们谁也不知道,那竟然是最后的一天,就在他看完我鼓励他坚持努力战胜病痛的话之后,他合上我们交谈的本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咱这个家庭虽说不上是多么好,但凡我能咬住牙了,我也不愿意破坏咱这个家庭啊……”说完,干瘪的嘴密咋了好几遍,似有感叹还未完,当时他已经十分虚弱了,大家都劝他少说话,养精神。但他依然脸朝外,眼神炯炯的,贪婪地盯着门口出出进近的人,闪着不忍落幕的光芒……
“咬牙忍着”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常态。那些缺衣少食的年月,他攥着一个月五毛钱的工资干着民办教师的时候,他咬牙忍着;兄弟异爨嫌隙多多,他戴着“保皇派”的帽子到处批斗游街的时候,他咬牙忍着;而今,癌痛折磨得他走坐不安夜不能寐,他还得忍着!
时常见他佝偻着腰,两手使劲地按住腹部,一脸的苦楚难耐。曾经我还嗔怪他,出院前一秒还脆弱得连喝口水都恨不得人喂,一结完账出院便如好人一样抢着帮我们拿盆子,提留暖壶。
现在想想,他平时在家得有多么坚强才能支撑着不躺倒在床上啊。就连他疼痛难忍的时候,还努力翘起头来一脸谦恭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探视他的亲友。最后的时日,每每给他喂药喝水打针,他也总是极力地配合着,尿了床吐了血污染了被褥,他都还因麻烦了儿女而一脸歉疚地懊恼着自己。
公公从小就生活在这山坳里,在这里教了一辈子学,职业生涯中也换过那么几次岗位,换来换去还是在这山前山后的村小学,暮去春来时光荏苒,也许早就沾染了这山的精魂与禀赋了吧,刚毅,稳重,悠远,深沉……
而今,在这群山环抱的小山坳里,公公去到了一个新的所在。眼前这座小黄土堆,似乎还没有褪去冬天的寒气,就这么光秃秃的,寂寂的,冷冷的,在这明晃晃的的太阳底下凛凛的注视着我们……
阴历二月的春风猎猎地从西北的山口吹来,金锭银錁在红红的火光中变成了飞舞的蝴蝶,它们随风上下翻飞,热闹忙乱,似乎是在宣示氛围的热闹。相必生前爱面子好讲排场的公公此刻正在吆三喝四地喝酒划拳大宴宾朋吧。
喝吧!我在心里默念着。多少次因为劝你少喝酒惹得你面带愠色,而今可以抱起酒坛子酒篓子痛饮豪饮了。酒壮英雄胆!无需再顾忌病痛,不必卑微地提着小心,谦恭地仰视着他人了。希望你从此无忧无虑,无所畏惧!
正值初春,阳光酥软软的洒下来,周围的山峦肃穆着,偶有一两只山鸡发出扑棱棱的飞声。我们几个跪着,静静地看着纸灰飞扬,翻飞的纸灰,翻飞的思绪。
十年前我没了父亲,现在我又没了如父亲一样理解我疼爱我的公公,从此,在我的生命里,“父亲”这个温暖的字眼,注定要窖藏在自己的记忆里了……
父亲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儿女的靠山。在这个家庭里,婆婆虽然事事说了算,人高马大,有着山一样的体魄和山一样的气魄,但是,细细推论起来,婆婆只不过是在公公这座稳稳当当的山上的一支张牙舞爪的草罢了。
当然,身材干瘦,一辈子小心翼翼的公公,可能比不得巍峨的高山,他应该就像我们山坳里常见的那些不高却同样坚毅的小山吧,他不伟岸豪迈,也不陡峭凌厉,他或许就是开门就能看见的南山,亦或是往西一瞧就能望见的老峰山,二峰山?亦或是他在故事里常常给我们说起的东边的岌岌岭,纱帽山吧?他们都因连绵在山峦里而更加显得矮小圆润,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坚毅!
多少年来,他们就一直默默地守候在我们的身边,年年坚持,日日沉默,默默地付出,无私地奉献。或许人们并没敬仰他,崇拜他,但是当这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坍圮有了豁口,人生的风雨自然要让这曾经指望着他的人直面了。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老人的冥寿需要闺女做三年。大姐一边烧着阴纸,一边咧咧着哭,“俺到哪里找你去啊……”唉,默默生涯八十载,遥遥行役苦万里!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山,他们都静默着,从小就接受唯物教育的我,此刻倒真的希望灵魂不灭啊!公公不是喜欢旅行吗?我真心希望他能把人生的大去当做一次不回头的旅行,去看没见过的风景,去赴一场灿烂的约会……从此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至亲已远行,如若两位父亲在天国相遇,不知道还能不能记起我这个女儿的流光碎影?你们是否还在凝视故园的夏花秋草?是否还在眷顾曾经的亲情乡情?还是一切的一切都已渐行渐远?……
此刻,我心里忽然觉得满满的,像是塞满了贮了雨的云,轻轻一碰,我就能泪雨滂沱……唉!罢了!人生无常,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而天行正健,还是各自珍重吧。
我们烧完了纸,抛洒完了供养的酒菜,已经临近日中,周围的山峦在正午炽烈的太阳中竟有些迷茫朦胧,山峰似乎也用雾霭遮挡着湿润的双眼。鸟雀静静,山坡与树林静静,一切都在寂静中,斯人已去,世事恍惚,“人生长恨水常东”。
翻飞的泪雨、不尽的悲痛、无限的哀思,并不能唤回哪怕是偶尔的回眸。我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堆黄土,仿佛那是一座注入了坚毅的精魂的一座山,心中默默祝祷:人情练达,结善缘惠亲朋好友;世事洞明,积厚德荫子孙后代!
怀念一座山……
作者简介:沂源二中教师,恬静淡泊,喜欢读书,潜心教研,偶弄文墨;沂源县青年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