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仁(重庆)
朱德元帅的《母亲》感人肺腑,余欲邯郸学步,虑才疏学浅,恐画虎不成,不能表达母亲情愫之万一,然天下挚爱亲情相同,故谨以此文献给母亲74岁生辰。
——题记
昏暗的星光透过天窗,给幽静的病房披上了缥缈的轻纱,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母亲蜷缩在如雪的被窝里,睡得那样平静而安祥。妻紧挨着母亲躺在三个座位的折叠床上,看着母亲如雪的发丝,曾经绰绰风采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泪流满面。
走出病房,初春的晚风泛着阵阵凉意,吹在我的身上还有些寒冷。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了自己已有些疲惫的身子,却还是抵挡不住这冷风的侵袭。头发被风吹乱,我不愿意伸手去整理它,我害怕一伸手便会触及脸上冰凉的泪雨。
“细雨飘飞夜来寒,吊瓶高悬三更天。母亲轻吟儿泪眼。想当年,你操劳,只为全家吃与穿。人生如梦岁月短,敬老育幼吃苦前。贤妻良母甘风范。七十载,两鬓斑,母恩难报情如山!”
风过流年历经沧桑,雨落滂沱饮尽悲欢。静守病中母亲,浅释赤子孝道。童年的时光却填满了我远去的记忆……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是经济落后、物资匮乏的年代。我的母亲却能想方设法,把我们兄弟姐妹装扮得体体面面的。家中上有年过八旬的祖父母,下有我们兄妹五人,虽然每天的劳作很辛苦,但是母亲总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我每每在半夜梦中惊醒时,总看到母亲还在熟练敏捷地运针走线,嘴里哼着小曲,没有一丝倦意。
母亲出生在大足米粮铺漆家湾,我的外公外婆过世得早,母亲从小就在我家。母亲年轻,在婆婆(祖母)的耐心教导下,成为方圆几个村落有名的针线活能手,年轻情侣赠送情物往往是布鞋、鞋垫,大多出自母亲之手;寿酒上的礼物,也有我母亲的杰作。那时一到天黑,母亲在忙完家务后,就在油灯下做针线活,乐此不疲。我们几个村落有嫁女娶媳的人家,从十多里的地方,提着火把赶到我家里求我母亲,不上两天就乐呵呵地拿走布鞋、鞋垫,在人们赞不绝口声中,母亲退下人家的重礼。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常常穿着精致漂亮的布鞋,惹来不少孩子钦羡的目光。在那个年代,它是我们兄弟姐妹炫耀的资本,最高兴的事儿。
小时候我喜欢冬天。冬天虽然寒冷,放了寒假,就会迎来最快乐的时光——杀猪过年。在计划经济年代,生猪不准私自买卖,要想杀猪,必需“送一吃一”之后,领回杀猪证,不然会被别人举报。所谓的“送一吃一”,就是等猪长大了,便送去食品站抵上交任务,送一头猪领回一张杀猪证,有了杀猪证,过年的时候屠夫才见证杀猪,这样才是合法合规的。
肥猪统一由公社食品站收购。送肥猪是一件让人既快乐又折磨人的事。快乐是交完肥猪兑换现钱,一家人可以享受收获的喜悦与过年的幸福;最难的是送肥猪得受尽食品站的许多来自人为的刁难和折磨。满目心酸泪,万千委屈情,无奈与辛酸诉与何人听?
送肥猪的那天,清晨四五点钟一家人就得起床,母亲给猪送上可口的猪食,让猪吃上我家最后的早餐,安心上路。在朦胧的霞光中,父亲架着手推车,我和母亲跟在前面拉车。去食品站的路,得走过两三公里坑坑洼洼的十分陡峭的上坡路,等到了食品站,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
我们的手推车一大早就来到了镇上的食品站,想赶早排队早交完好早回家。到达食品站时,那里面已排满了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肥猪,还以为只有我们起得早,原来还有比我们起得更早的人呢!有皮肤黝黑的大伯大叔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有声音清脆宏亮的嬢嬢大娘,还有和我一样可能来排队看守肥猪的娃娃们。食品站的水泥地上,到处猪屎猪尿,人声鼎沸、猪声嚷嚷,像集镇一样热闹嘈杂。父亲把猪从手推车上放下来,牢牢地栓在食品站临时猪栏上,母亲从口袋里拿出平时人都吃不上的豆子,让它自由捡食。后面,就开始耐心地等着验收员来检查验猪。
那时送肥猪真的很辛苦,很多人到食品站时,食品站的工作人员还沉睡在梦乡之中。等他们起床,吃完早饭,来得不算早的我们,都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验收员上班后,就开始一家家的查看生猪,队伍就像蚂蚁爬一样缓慢。当排在最前面的交完后,后面的只能向前移很小的一段距离,在到达磅秤前,反反复复不知要几多艰难。而在父母忙着检查生猪期间,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离磅秤还有多远,而是不能让别人牵错了自家的猪,还不能让猪跟别人的猪打架。这个看守生猪的任务自然落在我的身上。这也是为什么父母愿意带我来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看守着,当初想上街的激动心情,那时已化作战斗前的无限紧张了。不能有半分出错,那是我们家两年辛劳的获收与希望,是父母几百个日日夜夜辛勤汗水付出换来的成果。
通常,来得早、运气好的大概要等半天便可交上。看身旁密密麻麻的生猪和在猪群穿行的忙碌的人群,闻着周围难闻的气味,听着纷纷攘攘的喧闹,等待的时刻,那着实最能锻炼人的耐心。人们尽管心里很焦急,但还得耐着性子,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慢慢地等候。有些耐心差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向队伍的前面不时地张望。不管你有多急,验收员总是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一家挨一家的查验。
在记忆中,那验猪的工作人员很牛,也很傲慢,常常嘴里叼着烟,手里拎着明晃晃的检验工具,胡乱地在猪耳朵上扎针放血,翻看防疫标识,就像在自家的地里拔萝卜一样随意,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神和猪们的痛苦。他不会善罢甘休,验猪的工作人员还用木棍敲击猪腹,听听敲击声,判断是否合格,合格的就开个条子给你。拿到合格条的一脸的笑,欢天喜地地去过秤了;不合格的就沮丧着脸,按照验收员的要求,将猪放在猪圈里释放碳水化合物,腹空力竭才能过关。
乡亲们在验猪的眼皮底下低声下气,生怕自己辛苦养大好不容易拉来的生猪被淘汰。活泛点的就递过去一盒香烟,把汗津津的嘴贴俯在验猪员的耳边耳语片刻,说说让人心软的话,拉一拉关系。等验猪员头一点,手一挥,乡亲们如临大赦一般释然了。
司磅员戴眼镜,左手晃着收据和“杀猪证”,右手拨拉着秤砣。他可能是世界上最抠的人,几乎对每头猪都要扣秤,总找出一大堆可信可不信的理由:说猪食多,他看人说话。那时候,猪分一二三等,只有上了128斤的猪才能收购,算3级,158斤的算二级,178斤的是一级。每个等级相差3分钱。农民为了多买钱,总是让猪提前吃些不易消化的精饲料,它们默默承受着一切。过完磅的猪就要上车了,这个任务更带有艰巨性和挑战性。在磅秤通向运猪车上的是一条长长的木板,猪不愿意上车,人们牵着猪耳朵,提着猪尾巴,腿打着颤沿着木板让猪上车,真是人吼猪叫。虽然是冬天,个个精壮汉子都汗流浃背,涨得满面通红,汗水滴在眼里,把眼灼得疼疼的,犹如伤口上撒盐的感觉,睁开眼是件困难的事。多加小心的是,脚跟必须在木板上站稳,否则就有人仰猪翻的危险。
最后一道手续是猪上车,取过磅单。人们顾不上擦汗,围着司磅员陪尽了笑脸,小心翼翼地从司磅员手里取过自己送肥猪票据和盖有红章的“杀猪证”,去财务室排队领那可怜的肥猪款。拿到钱和“杀猪证”,送肥猪的任务才算是彻底完成。
还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和母亲去送肥猪,一大早把近200斤肥猪送到食品站,父亲就回生产队挣工分了,留下母亲和我交猪。等待验收员上班,那个验收员看也没看一眼,就让猪在猪圈里拉空了肚皮再验收,我和母亲眼巴巴地跟着管理员转来转去,就等他开启“金口”。
上午11点多,“还没有拉完。”验收员的话,就像一盆凉水,一下子泼在母亲的心头,猪在不停的踹着粗气,耳朵不停的在流血,不吃不喝快6小时了,受尽了人间折腾。
中午,食品站的工作人员都很自豪去食堂吃饭。看着他们穿着时尚、神采飞扬远去的背影,心里好生羡慕,梦想着自己何时也能跳出农门。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莫名的困惑——城里人宁有种乎?
看着母亲无奈与无助的眼神,看着满地泛龊的猪粪,我想到和猪有关的一切苦难,满眼泪光接过母亲从家里带来的煮红薯……
下午,验收员走过来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下:“猪还没有消化。”我和母亲只好守在那里,一直捱到天黑还是没有被验收。母亲再三求告,他就是不说收,无奈之下,母亲平生第一次走进商店掏出五角钱买了一包我至今都叫不出名的好烟,私下里塞给验收员,才打通他这道关卡,通过了验收。
母亲微笑地看着司磅员,等待他评定结果:“二级”。“不会吧,我的猪超过了180斤呀,至少也是一级的重量呀!”“二级。”那个人又大声地说到。母亲叹了一口气,过了秤,把猪送到车上,然后拿着发票和“杀猪证”,已经是晚上8点过了。母亲带着我来到一个窗口,把发票递了进去。我踮着脚看见里面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一会儿从窗口里递出了一叠钱。
我问母亲今天我们卖了多少钱,母亲说只卖了五十几块。“走吧,你爸爸快来接我们了。赶场天,妈给你们买布做新衣服。”
哈哈,有新衣服穿,我的脸上露出了喜悦。母亲走到食品站的水龙头边,拧开后给我洗洗脸,让我喝了自来水,然后她也大口大口地喝着……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父母为什么舍不得吃喝,他们挣的每一分钱都要养家,都要供我们兄妹五人念书学习。这就是父母对家庭全部无私的爱和责任的诠释!
冬天,黑得早,我们在食品站的大门遇见了打着马灯的父亲,那已是夜幕沉沉。远处的村庄几点微弱的光亮,几声干涩的狗叫,令人毛骨悚然,一丝冷气凉到背脊。马灯发红,散乱的光亮照着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上,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老大!你也看见了吧,挣钱犹如针挑土,花钱就像水推沙。平时多劳动劳动,给妈妈分担点。”“你一定做弟弟妹妹的表率,专心读书,将来一定要有出息,就不用这么苦了。”我点点头,回头向父母说:“嗯,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当个验猪员,我家送肥猪的时候,就不用受这样的气了!”父亲听了我话,有些生气:“你要干比那更大的事,明白吗?”想起今天交猪的情景,我回头看着父亲,欣然地点头答应。
岁月悠悠,父母已老。多年的奔波,只是思念的梦里才有食品站的模样。那些蹉跎岁月在生活中慢慢变成一篇篇日记,曾发誓来日衣锦还乡。可是,真正锦衣玉食时,才发现时光不在,岁月留下的印迹,儿时生活的点滴,都已成为远去的记忆。
如今的新年虽然热闹,那是外表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后(2019年开始,城市就不许燃放鞭炮了),每家每户都关起门来在哗啦啦的麻将声中辞旧迎新;小孩看着佩奇小猪,等待钟声过后的新年红包;昔日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少有人气。记忆中老家的新年可不是如今的这般模样。童年的往事,那飘散着水果糖芳香的花糖纸,那一粥一饭的幸福……宛如一朵清新娇艳的小花,绽放着让日子在烟火里依托生命的暖香。新春佳节,人们把惆怅挥手成蝶,静享岁月的清欢。
过年了,和邻居的小女孩两小无猜,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一块糖果,咬两节,甜蜜荡漾在红扑扑的小脸蛋上;过年了,可以有新衣服穿,可以有两角零花钱。母亲总会给我们兄妹五人每人做一套新衣服、新鞋子。老人在新年里给孩子压岁钱,那个时候一毛钱可以买20粒水果糖——那种带着画纸的水果糖,那糖味浓得像要透纸而出。说实话,这几十年来,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水果糖了。
过年,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杀年猪。
母亲寻来一把短楼梯、两根长木櫈、一块宽门板,在自己的院坝边挖起一个土坑做的大柴灶,烧好几桶滚开水,父亲请了杀猪匠,几个亲友帮忙。看热闹的人们,慢慢来到院坝,吸着纸烟,扯着闲篇,等待屠夫。
杀猪了。屠夫和帮忙的亲友将猪从猪圈里赶出来后,母亲站在猪圈里,呼唤着猪。屠夫在前面抓住猪的一只耳朵往前拖,帮忙的亲友在后面抓住猪的尾巴往前推,想将它弄到木桶边。那猪一边嚎叫,一边拼命挣扎,不但没往前走一步,反而往后退了好几步。人多势众,猪岂能敌过这帮狼虎之人?猪被横着按倒在架于木桶上的楼梯上。杀猪匠将尖刀咬在口中,卷了衣袖,左手将猪头摁牢实了,右手一刀便捅进了猪颈,随后将刀拔出。猪凄惨地嚎叫着,拼命地挣扎,猪血喷涌而出,洒了一地。母亲忙递上去一个大脸盆,将猪血接了。
待血放尽,那猪也就不再动弹,杀猪匠还未放松,看热闹的黄大嫂见状大喊:“杀猪匠杀猪匠死了!”她这喊声太急,中间完全没有停顿,听得众人又大笑起来,气得杀猪匠大骂:“你这个哈嘛B,蠢得和这条猪一样!”随后的工作就交给杀猪匠和帮忙的亲友。
中午,母亲用猪血、猪肝、粉肠、精肉、盐菜做了一锅浓浓的刨猪汤,给院子里每户人家送去一碗,然后炒了些猪肝、猪肉,请杀猪匠、亲友、还有几个长辈吃饭。两大桌子人喝着酒,聊着天,热热闹闹。醇香的高粱酒里照亮了亲友古朴的脸庞,在你争我劝的三言两语里,个个喝得是面红耳热,畅叙着今年丰收的喜悦,赞叹着我们五兄妹懂事上进。临走,母亲给每家亲友都送上3斤左右猪肉。客人走后,父亲总是在母亲的埋怨声中,抚摸着我和弟弟妹妹的头,开怀大笑,幸福的笑声飘散在夜空中。
杀猪过年,我们兄弟姐妹着实吃了几餐饱肉,整个正月,都开开心心的。过年杀猪,才更有年的味道!
就在2017年的夏天,饱受病痛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回想我和妻陪伴她走完了最后的一段时光,那段日子,我们在医院的病房里日夜守候在母亲身旁,妻经常通过微信向兄弟姐妹们发放母亲吃饭的照片,母亲幸福地吃着我从餐馆买来的饭菜,不时和亲人聊上几句。母亲总是在打完点滴后,当着我妻的面讲我小时候淘气的事,有声有色,整个病房和谐热闹。母亲在别人的面前夸我们夫妻孝顺,能干有为;我有事外出,母亲目送我出门,听到我回来的脚步声,总是笑盈盈看着进屋。我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满足和快乐……人到半百,重浴母爱,我们很开心,很欣慰!
渺渺红尘,漫漫人生。在无尽的哀思中,母亲生育我们的点点滴滴都已成远去的记忆。
天国的母亲啊,您安息!
●作者简介●
徐崇仁,1968.08.28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