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彦子 彦子随笔
被尿浇灌的童年
折腾一早上,两个人好不容易,折腾出一碗饭、一些菜,分量着实可怜巴巴。看着一口能吞下去的饭菜,小叶在心里暗暗盘算,一个人刚刚好,这若是两个人吃,估计得打架。为了一口饭,两姐妹打起来,传出去多少有点不好听,只能忍饥挨饿,绷紧裤带过生活。
人们所期盼的重头戏——分饭分菜,开始了,又到了锱铢必较、难以抉择的时刻。同志们,请擦亮你的钛合金眼,发挥精算师的本领,准确地推断出,哪碗饭多几粒,哪碗饭少几粒。
分菜,情有可原,毕竟资源有限;可是,分饭?都什么年代了,连米饭都没法管饱,小叶真的怀疑自己还生活在抗战年代或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只有爸妈出生的年代,才出现过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这都跨越二三十年,咋米饭都没得吃呢。没办法,对小叶和丽丽来说,她们依然处于抗战时期或三年自然灾害中。
姐姐一如既往承担威严法官的职责,把两个空碗分别摆在两边,这个碗里放一把饭,那个碗也加一把饭,竭力保持两边的平衡,不,她更像中药铺里那个称中药的药剂师,手里有一杆能精确到毫克的秤,精确地称出哪一碗饭多了几毫克,哪一碗少了几毫克,再具体加减,不差毫厘。如果此时家里有一杆秤,估计也能派上用场。
两个碗里的米饭在姐姐那如天平一般的双手操作下,几乎分毫不差,双方都毫无异议。分饭这项艰巨任务终于完成,还有一项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姐姐——那就是分菜。
每个碗里两块肉,姐姐把猪头肉在空中扬了扬,有点像拍卖行中的销售员,大声吆喝说:看,就是这块肉,大小看清楚了。
确认妹妹看清楚以后,姐姐才把肉轻轻地放入碗中。外公加工的猪头肉,刀工精湛,几乎一样大小,没法作弊。若实在有大小不一,那也互相搭配,相安无事。
如果只有肉菜,工作到此结束,各自吃完去学校,也罢;可是,今天除了肉菜,竟然还有白菜,对,你没有听错,还有白菜,尽管是昨晚残存的,那也是菜啊;尽管只够塞牙缝,那也还有得塞。好不容易前一天晚上省下来的白菜,第二天,却惹出一场接近绝望边缘的祸端。
这白菜叶子可不像猪头肉,规则齐整,哪块大,哪块小,一览无余;白菜叶子本来就大小不一,在洗菜的过程中还掰成小块,形状没法保证,再经过,火上一加工,蜷缩的蜷缩,舒展的舒展,摩擦折叠,自是不用说,要想做到分毫不差,那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别说,没有秤,就是有一杆秤在眼前,你也没法称。
当然,这一切,都难不倒如法官一般姐姐。只见,姐姐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片白菜叶子展开,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思考再三,倒腾搭配,终于均匀地放进两个碗中。
“分好了,你先选吧!”分最后两片白菜叶子,姐姐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轮到小叶上场。
小叶虽然不是法官,但她有优先选择的权利。
这一碗呢?还是那一碗呢?饭和菜都均匀地放进了两个碗里,碗不大,碗口也不深,不管选择哪一碗饭,都没法吃饱。如果,哪一碗稍微多一点,小叶都会毫不犹豫地端走那一碗。只可惜,姐姐分得太均匀,均匀到小叶的这个优先选择权失去了意义。
虽然,每次姐姐分好饭菜,都会让她先拿,可是,这么均匀,饭一样多,菜也一样多,这个先拿的角色还有什么优势。
“选哪一碗呢?赶紧!”姐姐在一旁催促道。
小叶看了又看,比了又比,一会觉得这碗的饭多一点,一会又觉得那碗的菜稍微多那么一丁点儿,犹豫来,犹豫去,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大半,摆在面前的饭菜眼看都要凉了,她这优先选择权还没有实行,姐姐也不好拿。最重要的是,她还反反复复,得陇望蜀。
姐姐见到这情形,也急了,嚷道:“还不快选,吃完还要上学呢,我都饿死了!”
“我要这碗吧!”在姐姐的抗议下,小叶忙不迭地指向其中一碗,仔细一看,不对,应该是另一碗,等她想要改变主意,换另一碗的时候。那碗饭已经被姐姐端起,碗里的饭,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进嘴边。
“不行,不行,姐姐,我选的是你那一碗!你那一碗,多了一根白菜!”小叶慌忙去抢姐姐手中那碗饭,可是,饭已经被姐姐吃到嘴巴里。
“这一碗,你刚刚也选过啊!”姐姐一边嚼着饭,一边大声嚷道。
“我刚刚正想来端,就被你端走了!不,你要还我一根白菜。”小叶埋怨道。
“我明明看到你指着另外一碗的,两碗一样多菜,一样多饭,干嘛要还你白菜!”姐姐没好气地拒绝。
“你那碗就多了一根白菜。”姐姐不从,小叶直接把筷子伸向姐姐的碗中,想夹出一根白菜来。
刚才犹豫了那么久,选了那么久,浪费了不少时间,姐姐已经气愤不已。如今,这小妮子不知好歹,竟然敢去抢她碗里的白菜,这不是明目张胆,来摸老虎的屁股吗!
姐姐顿时老虎附身,一咆哮,一纵身,火冒三丈,使出全身力气,一个甩头,一个撞击,小叶单薄的身子如一片树叶,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甩得好远。
在饥饿面前,人人都变得勇敢,姐姐也不例外,为了捍卫自己碗中的食物,那可是吃奶的劲都能被激发出来。姐姐这一推,既是“自我防御”,也是警告警示,只是,用力过猛,酿成大祸了。
一个趔趄,一个凌空抛物,小叶被甩到屋里的最角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还在翻滚中。
摔倒了,爬起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惊小怪的不是摔跤这一动作,而是摔在哪儿?比如说,摔倒在尿桶旁,不偏不倚把尿桶撞翻,不是用脚绊倒,而是用头撞翻,接下来,会是一番怎样的体验?
尿桶里冰冷的、散发着阵阵恶臭味的液体,如小溪一般,潺潺地流出来,徜徉在小叶的头上,顺着头发流经颈窝,犹如一条小溪的源头,分成好几条支流,支流再衍生更多支流,成千上万,最后,到达小叶的背上,已变成千沟万壑,密密麻麻。
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发,都浸泡在臭气熏天的尿液里,发酵、酝酿、蒸发,带走热量,带来严寒……
小叶张大嘴,呼吸,良久,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冰凉液体在身上哧溜溜地转,如同刚解冻的冰水,哧溜溜转到头皮,溜进颈窝,散落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伴随阵阵作呕的臭味,冲进鼻孔。
长长的头发湿了,也臭了;身上的棉衣湿了,臭了;裤腿,变得湿漉漉,黄澄澄,黏糊糊。
还有那碗饭,那碗既是早餐、中餐,也是填饱肚子的唯一食物,此时还在她的手中,高高地举起。她来不及缕一缕满是尿液的头发,也来不及从尿液中站立起来,甚至,连身上刺骨的寒冷,也可以视而不见,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决不能让那碗饭浪费,决不能,哪怕是一粒饭,一点白菜。
她拼了命地高高举起,护住那个碗,不让碗,再往下倾斜,往下掉落。她只能躺在尿液里,保持平衡,只有全身心贴近地面,才能保持平衡,而贴近地面的结果,全身不得不跟尿液来一个亲密接触,全身心倾倒在浑浊不堪、腥臭无比的尿液里。
尽管,拼了命去保护,还是架不住在摔倒那一瞬间,倾斜的碗,以及碗里掉出来的饭粒,雪白的米饭落在黄色液体中,小叶看了直心疼:多么珍贵的饭,就这么糟蹋了,多可惜!
刚才,她还因为一根白菜,跟姐姐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如今,不管是那根白菜,还是美味的猪头肉,都躺在腥臭的尿液里,不能食用!
小叶的心在滴血,一点一滴,刺痛不已。那些洒落在尿液中的白菜和肉,还散发着阵阵香味,哪怕深陷污浊。
可是,她没有注意到,不仅饭菜洒在尿液里,还有她自己在浸泡在尿液中,冰冷的,刺骨的,散发腥臭的尿液,难道她没有觉察?
沉默良久,她的心,在为那碗洒落的饭菜而黯然伤神,又似乎在祭奠,祭奠已经失去的早餐、中餐,空留饥肠辘辘的肚子。
咕咕叫的肚子,终于唤醒了她,良久,她才意识到,她被尿液包围,头发还在滴水,不,滴尿。她不敢动弹,也不知道怎么动弹,哪怕动一下,尿桶会把她整个头罩住,她看不到光明,躺在地上,不知所措。
当饥饿一点点被尿臭驱赶,寒冷粉墨登场,她才感受到:冷、冷,真的很冷。可是,比寒冷更可怕的是,满身的尿臭味,满头发的尿臭味,还有满屋子的尿臭味……满满一桶尿啊,都浇在她身上,从头浇到脚,身上每一处肌肤,无一幸免。
姐姐在一旁吓得赶紧停掉正要往嘴里送的饭菜,睁大眼睛,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似乎一下子也没回过神来。
等她回过神来,小叶不知什么时候从尿液中慢慢地站了起来,捂着头,冲出大门,跑向水塘,身后传来嚎啕大哭,嘶声裂肺……
彦子
2018年4月1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