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顽强的生命力,但更要有生活的智慧。
招上门女婿的女人
文/绿茶
有些疼痛是切肤的,有些疼痛是入骨的。还有些疼痛,到了最后似乎就是麻木了。
坐在台上的女人,她的疼痛是哪一种?或者,她还会觉得疼痛吗?
整场调解,她讲自己的故事时,我会为之震惊,为之痛苦,而她的语气基本是平静的,更没有流一滴眼泪。
现在的她只是想活着,以重疾之躯。
这是来自湖南某地的一对夫妻,女当事人个子高高的,微胖,她在白色沙发上坐下来后,编导抱了四瓶矿泉水,放在她的身后。
我有点惊讶,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水在那里?平常都是只放一瓶水的。
私下问编导,编导说,她自己要求的,她特别能喝水。
为什么?
你看得出来吗?她几年前得了癌,经过治疗现在基本平稳了。编导说。
啊,看不出来。
是啊。编导说,我也看不出来,所以我就问她,你是怎么治好的。她说,就是在县医院做的手术,两次化疗,然后就是休养。现在她还能在外面打工,不过,在做事的时候只要有一点累就停下来休息,反正不让自己累着。另外,就是大量地喝水。
原来如此。
水,便是她的营养。
她的经历,在我看来如同小说。
她的父母当年膝下无子,于是决定把她留在家中,为她招一个上门女婿。因此,她年仅12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给她订好了一门亲事,16岁,她就成亲了,到20岁的时候生了三个女儿。
这是一段按快进键的人生,当普通女孩还在读书,还在憧憬着爱情,还在做梦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从女孩到女人的全过程,为人妻为人母。
而这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然后,突然被按了暂停键——她的丈夫,那个招来的女婿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
出走肯定是有原因的,试想一下,那个男人的压力,招至到别人家做上门女婿的男人原本就负有使命,怎么着也要生下一个儿子来,如此他才能在这个家这个村子有点地位。可是,三个女儿的来临让他绝望了。其间或有村人对他的岐视,她以及她的父母脸上写着的失望,等等。无以承受的他选择了一走了之,抛下母女四人自求多福。
她肯定是彻底地懵了,但是,她还得得面对现实,有娘家父母帮助带孩子,她只身到南方打工,工资悉数寄回家给父母。
有一天,突然接到家中电话,说是她的母亲病了,让她赶紧回家。她忧心忡忡地赶回家,却看见母亲好好的,但是家里多了一个小伙子。
那男子是邻近村的,家境不好,没有女子愿意嫁到他家。得知她的情况,便毛遂自荐,说愿意到她家当上门女婿。家中父母就骗她回来。
她原本是不喜欢这男人的,但是父亲说他人老实,再说一个女人带三个孩子,总得有个男人帮衬才行,她也就同意了。
她在26岁时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但是,两个人一直没有拿结婚证。毕竟女人已经有过一次婚姻,有三个孩子,女人要的是一个可以帮自己养孩子的男人。男人呢,男人是初婚,但是因自身条件太差说好是做上门女婿的,两个人之间算是各取所需,多少有些互相利用的味道。一开始没问题,时间久了,难免会打自己的小算盘,最终,他不愿意在她家呆了,甚至还真的在外面找过别的女人,可能那个女人还不及这个好,他又回来了。女人也接受了他。
2000年,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此时的她大概是人生中最满足最幸福的时刻。
男人却不甘心就此呆在她家,他开始在老家盖房,他家的大哥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指望不上,自己回老家盖房,让儿子随自己的姓,这才是光宗耀祖。
女人不同意,说好了是当上门女婿的。但是他说,你不要管,我用的是自己做生意挣的钱,不要你的钱。
他在老家盖起了一幢平层。
孩子四五岁,发现经常肚子疼,治病要用钱,再加上妻子总在吵,他就把房子卖给了自己的哥哥,又搬回来住。
可是,他回老家筑屋之心未死,过了两年,又开始在老家盖房子。
这时,两个人经济上已经分开,房子是盖一点放一段时间,盖一层再添一层。此时,女人对他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2011年,她病了,宫颈癌。
也许是体质的关系,这个女人一上避孕环就会腹痛,于是放弃,男方不懂得关心体贴自己的妻子,以致她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怀孕十几次,每次都去做药物流产。女人说,最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还在外面染了脏病回来传给她。
好在医保可以报销一大部分,他拿了两万多出来给她治病。第一次化疗结束,女人回家休养,她的二女儿来照顾她,婆婆看不惯,两个人因家庭琐事争吵,这个男人不仅没有站在她这一边帮她说话,反而是冲她和她的女儿喊,你们滚。此言一出,女人就真的搬走了,她住到了已经结婚的大女儿家里。
她在病中,还有一次化疗要做,她的大女儿家就离他的家才一里多路,男人都不曾来看她一眼。她就对他死了心。
做完第二次化疗后,医生说预后还不错。
她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开始出来打工,自己养活自己。
如是过了两年,男人却来接她了,说她毕竟是儿子的母亲。长期住在女儿家也怕影响女儿的生活,她就随他回去了,但虽然是在同一屋檐下,他们之间也就跟陌生人差不多了,只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子,他们的儿子。
不知道在这样一种父母关系若即若离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性格怎样,只知道,他早早地离家,去上海打工。
儿子出外打工后,她也出去打工了,儿子不在家,男人也不给她家用,这个家,其实就是形同虚设。
现在,男人要参加劳务输出到国外打工,临走前他有各种放心不下,儿子是一方面,空无一人的家也需要有个人照看,于是他又来求女人跟他回去。他说他可以一个月给她一千多的生活费,而他自己在迪拜打工据说可以达到月入一万二。
女人很犹豫,她不想和这个男人过,但是当男人说要给她钱,她又多少有些动心。毕竟对于她而言,钱是最切实的需要,虽然只占这个男人收入的十分之一。
我试图去理解他们的生活,把他们放在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之中,他们自身的种种局限之下,只能说这样的两个人凑合在一起过,倒也过得下去,只是味道苦涩罢了。
这个男人其实是没有规则没有底限的,说到底是自私没有责任心。而女人也是没有原则的,所以才会一再的妥协。
身为女人,真的为这个女人悲哀,到目前为止,她的人生几乎都是被挟裹着前行的,处处被动,种种无奈。她是顺从与忍耐的,早早地结婚、生子、前夫离家出走、再婚、重疾、回娘家、被接回来……年轻时的使命是生儿子,年老后的使命?现在在那个男人看来,似乎只是看房子。
我欣喜于她能提出离婚,因为这是她自我觉醒的开始,她开始为自己有所主张。
但我也理解她的妥协,她不是那么特别聪明能干有手腕的女人,虽然父母给她招了上门女婿,但第一任的离家出走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第二任也各种不省心,最终还是回了自己老家做了房子落了根。
如果说,这是招赘方与上门女婿之间的战争,那么她是落败的一方,她只好妥协。
她有像野草一样的顽强的生命力,在经历那么多身心的痛苦之后,还能活下来。一方面又为她惋惜,她没有经营好家庭的能力,她甚至都没有自保的智慧,一个女人让自己遭那么多的罪,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她把自己看得太轻,或者她认为只有如此才能留得住这个男人?
这一场调解中,多处提到上门女婿这个词,女人和丈夫最初的结合与后来的许多争执也多因此而起,让我对于“上门女婿”这个身份有所思考。
我想起在我小的时候,邻居人家的儿子是到外地当了上门女婿,而且同样的也是接连生了好几个女儿,好像是五六个,最后才生了一个儿子。每年春节的时候,那些孩子来老家看爷爷奶奶,就像我们去自己的外婆家看外公外婆一样,但我能感觉得到那家的奶奶对于那几个孩子略有不同的待遇,我也是从人们对他们家的议论中才第一次知道“上门女婿”这个词。
那户人家兄弟五个,有一个妹妹,做上门女婿的好像是家中老三。
做上门女婿的男人,一般来说自己家的条件不好,去做上门女婿往往有无奈之处,这让他们首先在地位上似乎就矮了一头。到了女方家后,他们要融入那个家庭那个环境甚至比一般的媳妇融入婆家要困难得多。
毕竟上门女婿面临的是比媳妇更为尴尬的处境。
对他们而言,他们的生理性别是男性的,社会性别却被要求是女性的,心理性别因人而异,这种不统一必然带来冲突与尴尬,有的时候,周围人的眼光和议论对他们甚至是残酷的。
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妻子的角色非常重要。你怎么挑选丈夫?你自身的能力如何?你有没有管理这个家庭的智慧?
有一个朋友讲过她们家的事。
她的父亲就是上门女婿,父亲长得,高大,英俊,勤劳能干,但是在她家,母亲是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
她的母亲是当时农村少有的读过书有知识的女性,而且爱学习,经常听广播,看书报,从中获取农业科技知识。每一季的庄稼何时育苗下种,何时施肥打药,都是由母亲决定。而她的父亲只是出力做事的人,这样倒也是绝配。比如到棉铃虫要爆发的时候,她的母亲会告诉父亲何时打药,打什么药,农药和水按什么比例兑比,父亲只管去执行就行。
这样两个人的搭配合作,他们家的庄稼就是比别人家的种得好,到了一定的时候,村里人都来看他们家怎么做,自己再跟着怎么做。
她们家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过得富足,成为左邻右舍的榜样。
当年,她的母亲也是连着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总算生了一个儿子。弟弟的到来拯救了他们家,尤其是父亲。虽然她们几个女孩子都聪慧美丽,都考上了学,留在了大城市,但是,最终,必须要有一个男孩子。
也是在那一年,她的母亲因为坐月子需要卧床休养,那一季没有下田去看庄稼长势,棉花没有打枝而疯长,收成只及往年的一半,也成为她们家经常拿来说的一件笑谈。
朋友说,作为女儿,她特别能体谅父亲的不容易,在她看来,父亲是受了不少委屈的,尤其是在小弟弟没有出生之前。所以她对父亲格外孝顺,她给父亲织毛衣毛裤,过年时给他置办里里外外的新衣,在母亲面前替父亲说话。
有一次她回家,听她母亲讲了一件事,有一次她父亲去赶街,在路上,听到一个村人说到自己的老婆刚生了一个女儿而有些沮丧时,一向谨慎少言的父亲竟然把那人拉到一边,对他说,生女孩子哪里不好了?你看——他抻了抻自己的衣服,说,我的这一身,从帽子到鞋子,从秋衣到棉袄,都是我的女儿给我买的。女孩子好,女孩子真的好。
朋友讲到这一幕时,脸上笑得花一样。她说,我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多话多事过,连我母亲都说没想到。也正因为如此,我们都很开心,我母亲也是一脸的笑,说,你爸现在自信多了。
儿女的孝顺是一个父亲的荣光,那一刻,他彻底忘了自己是上门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