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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外婆的一切

时间:2020-10-18 16:48:13    来源:
文/绿茶
 
小的时候,最喜欢的是去外婆家。
走过五六里路,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镇,穿过镇子西边一条铺着青石板路的老街,就到了铺着柏油路面的公路,站在公路上往北看,外婆家所在的村庄静静地峙立在田野的尽头。只不过走过去,还得半个小时,但是这个半个小时里,每一步都是轻快的,因为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外婆的笑脸,是的,外婆一看到我来脸上就绽放出开心的笑,她说,哎哟,我孙姑娘来看我咯。然后摸摸我的头,问我饿不饿,不管我饿不饿,她都颠着她的小脚,开始忙乎着给我做吃的了。
灶膛生起火,烧一锅水,然后从檐下取腊肉,切成薄薄的片,再将大蒜切成一段段,干辣椒、生姜切成丝,再去鸡窝捡回母鸡刚下的蛋。
这时锅里的水已烧开,她舀到暖水壶里。然后将锅擦干,倒一点油,把肥瘦相间的腊肉片倒进去,等肥肉部分开始变得透明的时候,把生姜、辣椒放里面炝锅,然后倒入滚烫的开水,腊肉都浮在了水面上,汤汁是乳白色的,浓浓的腊肉的香味飘散开来。这时她把挂面均匀地撒在面汤里,再往里面打蛋。等蛋白包住蛋黄,像栀子花一样的荷包蛋煮好了,面条的味道也调好了,撒上一把碧绿的蒜叶末儿,就可以起锅了。
当她把埋着荷包蛋的腊肉面条端到堂屋的大方桌上,招呼我吃时,我的堂弟们一个个也闻香而来。她给他们也盛一碗,但里面没有鸡蛋,而我有四个。
那一碗面象征的是我童年时代的恩宠。
现在,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我用同样的做法,却怎么也做不出那样鲜美的香气四溢的腊肉鸡蛋面。
我也再也没有吃到过像外婆给我的柿饼那般好吃的柿饼。
外婆爱吃柿饼,那种带着白霜的,压得得薄薄的,但是咬开后甜得让人想闭上眼睛的柿饼。她每次都是拿两个出来,用开水泡开,然后和我一人一个分着吃。到我要回家的时候,偷偷地塞给我两个,让我把它放到书包里带回家再吃。
 
我认定我是外婆的所有外孙中最受宠的。
我要是一个人到外婆家,晚上就是跟外婆睡。
外婆睡一头,我睡在另一头,外婆总是喜滋滋地说,哎呀,今天君伢来给我煨脚了。看她脸上的喜悦,仿佛那是她的最大享受。
外婆的脚是裹过的,小小的,尖尖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只是觉得外婆走路的样子怎么是那样的,总是小碎步,一趺一趺的样子,两臂要微微地张开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有一天,外婆端来一大盆热水,说,我要洗个脚,然后剪脚指甲。
然后我就看到了外婆的脚。
那双小小的脚是跟我的平平的脚板不一样的,它们是尖的,脚趾向下卷在一起的,苍白、扭曲、变形。
难怪外婆走路时几乎是一趺一趺的,这样的脚怎么可能好好地走路?
我第一次看时,真的是被吓坏了,半天说不出话,然后我问外婆,您的脚疼不疼?
她说,裹的时候是疼的,疼得哭爹喊娘的,到后来就麻木了,不疼了,但就是不方便,走不了远路。
虽然是围着锅台转的家庭主妇,可是几乎是在不停地走动着,这每一步都颤微微的,那是多么的不方便啊。
没办法啊。外婆说,我们那个时候女孩都是要裹脚的,要是不裹脚就嫁不出去的。
那时年纪小,听外婆讲这些并没太多感觉,但也隐隐地觉得,这就是命运之一种。
 
我的母亲在家排行老三,她有两个姐姐,下面是三个弟弟,这意味着,她出嫁时外公外婆正值盛年,也如同一颗大树正在开枝散叶的时候。而我,也得以有机会目睹外婆家的这一切。
大舅舅结婚的时候,外公外婆倾其所有,在老房子的旁边新起了一幢房子。大舅舅的新房里,放着一张在我的记忆里所见过的最豪华的婚床。那是一张雕花架子床,有四根柱子,床架上镂刻着向日葵、石榴、喜鹊登梅、缠枝莲,寓意多子多福、百年好合。正如他们所愿,大舅妈头胎生了个儿子,第二胎又生了个儿子。第三胎,舅妈据说是想生个女儿的,结果生的又是个儿子。一时在家族间传为佳话。
二舅三舅先后结婚、生子,可想而知,那时的外婆家是多么的热闹。
最热闹的时候当数过年时。
我的两个姨伯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拜年,有时外婆的妹妹也带着孩子过来玩,十几二十几人挤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大人们在谈古论今,孩子们自己玩自己的。男孩子们村前村后地追鸡赶狗,骑牛撵马,一下子没有了人影。女孩子的玩法要文雅得多,找出一根长长的毛线玩七巧板,看谁翻出的花样多。找外婆要布头和米,缝四个小袋子,里面装上米,缝上后,就可以玩抓子的游戏。还有比较爱美的,躲在房间里互相给梳小辫,刮刘海。有胆大的,就到厨房里拿放在灶膛里烧热的火钳烫头发。把头发烫焦了还是小事,怕的就是烫着了头和脸,那可是大事,所以这个一定得在大人的监管下才能做,当然也就得忍受烫得不理想而带来的被人笑话的后果。这样的事,是年龄大我几岁的表姐们爱做的,她们已经到了思春的年龄,而女为悦已者容,爱情便是最大的动力。刚刚经历了婚嫁的舅妈们一边忙乎着洗菜切菜,一边嬉笑着问表姐她们,说说你长大了想嫁到哪里去啊?就马上有人接口说,当然是嫁到高处去,人往高处走嘛。啊,那就把你嫁到鸦雀(喜鹊)窝里去吧。呵呵。表姐们就红了脸。
我那时最痴迷的是做鸡毛毽子。刚斩杀的公鸡尾巴上的五彩鸡毛做成的毽子,蓬松、轻盈,一踢飞得好高。
毽子的底端当然是用铜钱做,外圆内方的铜钱是做毽子的最佳材料,它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用我们的话说是称脚。
只有外婆家有铜钱。
但是一年一年,铜钱被我们搜罗完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好找了。
那天,我发现了一枚铜钱,是外婆把它系了红线后再塞在一块肥皂里挂在洗手台上的。
我和姨婆的女儿想英同时发现了它,央求着外婆把它从肥皂里扯了出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做了一个漂亮的毽子。
整个过程都是愉快的,但是最后遇到一个问题,这个毽子归谁?
我想要,想英也想要。我是外婆的亲外孙女,我觉得我比想英更有资格得到它。想英是外婆的侄女,她也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到它。我自恃自己小,她大就该让着我,而且按辈份她还比我长一辈,更应该让着我了。可想英说毽子是她做的,当然应该归她。两个人争着吵着,闹别扭,最后两个人都哭,怎么劝也劝不好。到了晚饭时,桂英赌气不吃饭。我虽然也满肚子委屈,不过饭是照吃的,外婆家的饭菜那么香,不吃才是傻子。
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毽子最后到底归了谁。但我相信,最后肯定是外婆摆平了这件事,要么是给了我毽子,然后补偿给想英一个铜钱。要么是给了想英毽子,而给了我一个铜钱。我相信,外婆是可以变戏法一样地再变出一枚铜钱来的。
我最遗憾的是,那些被我们做了毽子的铜钱,最后都去了哪里?要是能放到现在,绝对是古董。
在我的记忆中,依稀记得上面有“乾隆”“雍正”“嘉靖”等字样。有的上面有斑驳的绿色铜锈,也有几枚磨得锃亮锃亮的,那是我看到过的最纯粹的铜色。
可是,它们都去了哪里?
 
在外婆家是跟在自己家有不一样的。在自己家可以懒,可以任性,在外婆家毕竟还是做客,做客就要讲礼仪的。
听我的一个小伙伴讲,她在外婆家早上起来就给外婆和舅舅家扫地,舅妈就会夸奖她。我听到了,有样学样,在外婆家一早起来也去扫地。果然,舅妈直夸我,君伢好勤快啊。
我的心里就甜滋滋的,虽然我知道,我只是在图表现而已,我在家里并不是这样的。
扫完地,再看有没有别的可以帮忙做的。
通常是到厨房里,外婆和舅妈多数时间在这里忙乎,我就在这里帮着打下手,剥个蒜头,拣拣木耳。
最喜欢的是在过年前的那段时间,厨房里天天都是有事做的。
那时农村过年时办年货都是自己家里手工制作,扯糖打豆腐切麻叶子发翻饺子四件事,每件事都是一个系统工程。
大舅舅是扯糖的高手,他的手艺连我的父亲都自愧不如,一直极力称赞。扯糖既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有的时候还会喊我父亲过去帮忙。有时我也跟着去,到了半夜,明明困得要命还是硬撑着不睡,为的就是等糖浆将出锅前的那一刻,外婆拿一根筷子到锅边上一搅,搅出一团糖浆来,我接过来放到嘴里,满嘴的甜,溢过喉咙,一直甜到心里,那个甜啊,真的是永生难忘。
我最爱吃的是糖浆,最擅长的是帮着舅妈做翻饺子。
舅妈把面粉调好,擀成一张大大的薄皮儿,将面皮儿裹在擀面杖上,用刀顺着擀面杖划下来,面片一层层地滑到案板上,刀再换个方面一刀刀地切下去,一张张菱形的面片儿呈现眼前,最后在每一个菱形的正中央划一个小口子。这时,拿起一张面片,把一只角从这个小口子折过去,拉出来,一个翻饺子就成形了。等油锅的油烧热,把面片撒进油锅,不一会,炸得焦黄的翻饺子就浮上来了,面香和油香扑鼻,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拣一个放到嘴里一咬,酥松脆甜,面屑儿在颊齿间跳舞,满嘴香。太美了。
我太喜欢这件事情了,所以我很投入,做翻饺的速度很快。
舅妈就直夸我,君伢不错哦,手好巧好麻利。
我就笑笑。
舅妈问我,你妈妈有没有给你们做翻饺子?
没有。
为什么?舅妈问。
我想了一会,妈妈没有给我们做的原因是什么,也许是时间还没有到。但也许真的不给我们做了呢。妈妈有时候是过于节俭的。这可让我心有不甘。于是,我就胡诌了一个理由,说,家里没有面粉了。
哦。舅妈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外婆从外面进来,舅妈对外婆说,我刚才问君伢,她说她妈没给她们做翻饺子,家里没有面粉。过年了哪能不给伢们做点好吃的呢。您家拿一个袋子来,我们三家一家舀两瓢面粉就够他们做翻饺子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胡诌得有点过了,但是我也不好改口,更不想拒绝舅妈的好意,因为有了这个好意,妈妈是一定一定会给我们做翻饺子的。
我只好低下头更加快速地翻起饺子来。
那天回家的时候,外公送我回家,他手上拎着一个装着面粉的面口袋,那是外婆从三个舅舅家的面口袋里一瓢一瓢地舀来的。
这个情景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外婆家最早是在一个叫罗家台的自然村里。顾名思义,这里住的人家都姓罗,而整个村子是在一个高于地平面的台子上。
外婆家在村子的最东头,所以厨房边的坡地上,是一大片的竹林。修长的毛竹在风来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温柔的絮语。
而门前的坡地上,则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地长出一些枣树来。到了秋天结出的枣子虽然不大但是很甜,外婆摘下来晒干,到了过年的时候,和莲子、荸荠一起熬成甜甜的甜汤,是最好的宵夜点心。
这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着树,外婆的邻居家种的一棵月季每到春天开出粉红色的花,我看了眼馋不已,就央求外婆帮我去找人家要一些来。邻居很大方地说摘吧摘吧,于是外婆就用葫芦瓢摘了一瓢的花朵回来。
那些花儿太漂亮了,因为这花儿,我觉得他们家的三姐妹比别人家的女孩子都要漂亮一些。
小村的南面有一个塘,青石板铺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塘边,村后有一条小河,河塘里到了夏天就长满了莲,中间点缀几朵粉荷,美极了。水面上浮着菱角,水中游鱼历历可见。我的小舅舅最擅捉黑鱼,捉回的黑鱼就喂在家里的大水缸里,我常常到水缸边去看那沉在缸底的鱼的黑黑的影子,觉得它们近在咫尺但又神秘莫测。
舅舅们有的时候还会扯回鸡头包来,一种从头到脚都长着刺的水生植物,比荷梗软,粗细倒差不多,在顶端鼓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包,里面就是它的果实。
外婆小心翼翼地剥下梗子上的皮,里面的梗芯是可以炒来吃的。
剥鸡头包米比剥鸡头包梗危险更多,最尖利的刺集中在这里。外婆小心翼翼地撕开那个膨胀的果实,露出里面石榴般的子房来,一粒粒的鸡头米就藏在这其中。剥出一粒来,放到嘴里咬,先是微微的苦味,过后就是清甜从甜根生起,真的是神奇。
这是只有在外婆家才会看到的稀奇好玩的东西。
长大之后才知道,鸡头包的学名是芡,是一味中药。
 
外婆家的老屋以及旁边大舅家的新屋的檐下都挂着几个篮子,篮子里铺着草。里面常常传来咕咕的声音,那是鸽子正在它们的窝孵蛋。
外婆家养鸽子,而且养得很好,好到她家的鸽子出去后常常会把外面的野鸽子带回来,从而变成外婆家的家鸽子。
鸽子蛋是可以卖的,到了特定的时候,鸽子也是可以吃的。听我母亲讲,当年她生了我之后,外公就捉了两对鸽子来给她发奶。真的感谢那些鸽子。
外婆在自己的厨房门口种了一棵茴香,长得极为粗壮。那纤细的叶子至为美丽,让人舍不得吃。直到现在,我在菜市场看到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的茴香,就会想起外婆家厨房门口的那棵茴香来。
我喜欢外婆的这个旧家,因为搬到新家后,除了鸡头米还可以偶尔见到,别的都再也没有了,竹林没有了,月季没有了,茴香没有了,鸽子也没有了。
新家大概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依从生产大队的统一规划而修建的,好几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前后三排房子的大村子,每家的房屋都是一样的,前面是房,后面是厨房。这几排房子就像穿着制服正在做操的军人一样,分不出谁是谁家。我是记了几次之后才记得外婆家哪一家的。
人们的居住的条件应该是改善了,出行也方便了一些,但是以前那种自然村落的古朴、差参之美荡然无存。
而我们每次去外婆家还是要经过原来的老台子,原来的罗家台现在只剩下台了,上面翻耕后种了作物,冬小麦贴着赫色的地皮长出的那片绿是那么单薄可怜,让人无限怀想以前的那些枣树、竹林、茴香、月季花,那些消失的妖娆丰盛之美。
 
外公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去世的,高高大大、勤劳能干、沉默讷言的他,死于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当时他还在老台子附近放牛,有人看到他倒下后就奔过去,但是却没能救过来。
外婆比外公长寿,在外公去世十二年后去世。
要说,她的去世跟她的小脚有关。
小脚的她有一天去屋后的河边洗衣服,摔了一跤,就此失去了行动能力,卧床近两年之后去世。
当时我已离开老家在省城工作,已结婚成家,但当时家里没安电话,是一个也在省城工作的表妹来我家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好像有预感一样,她一进我家的门,我就问她,是不是我外婆不在了。她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无法解释,可当时就是有这个感觉。
当时我正怀着女儿将要临产,回家要颠跛辗转四五个小时,因此没有能亲自回家去送她最后一程,这是我深深以为遗憾的事。
这个表妹的爷爷是我的外婆的亲哥哥,我母亲的亲舅舅,我的舅爹。据说,我的外婆嫁到外公家时,就是他陪着的——当时的情景很特殊,日本兵突然就来了,驻扎在镇上,无恶不作。大家人人自危,人心惶惶,所有有女孩子的人家都急着把自己家的女儿嫁出去,盲婚也行。好在外婆已经许给了罗家台我的外公,只是还来不及迎娶,两家是计划麦收之后给他们办婚礼的,但这个时节仪式已经不重要了。那天深夜,外婆就在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的陪同下,脸上涂着厚厚的锅底灰,拿着一个包袱,从麦子地里爬到了罗家台外公家。
那麦子地里的揪心潜行代替了锣鼓喧天的婚礼,刘家的女儿成为罗家的媳妇。
 
对了,我外婆的名字叫喜宝。刘喜宝。
在亦舒的笔下,曾经有同样名字的女人,在大都市里做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扬眉女子,她的名言是,如果你不能给我爱,那么就给我很多很多的钱。这被当下多少都市女孩奉为圭杲。
我想,我的外婆和这个喜宝应该是出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只不过,她们过着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每一个生命都像一粒种子,种子撒在大地,开不一样的花,结不一样的果。
如此,生生不息。
我庆幸,因为有外婆,这世间才有了这样的一个我,在此刻,用文字回忆与外婆有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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