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倾顾
那一瞬间,他喜欢上她,像是命中注定。
01
孟潋第二次怀孕是在二十四岁的时候。
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没经验,还是邵洛回家问她:“阿姨讲,你三个月没来例假了?”
他提了她才想起来,翻了翻日历,有点不确定:“好像是。”
“什么好像是,我明天送你去医院。”
她垂着头不说话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下巴尖尖的,抵在胸口,像一弯雪白的月牙。邵洛替她请了阿姨调养身体,折腾了半年,一称体重,反倒又瘦了几斤。
邵洛拿她没办法,只好时刻盯着,第二天果然亲自送她去了医院。她像个小孩子,到了门口磨蹭了半天才进去。检验报告出来后,邵洛看了一眼后递给她:“两个多月了。”
“什么?”
“你怀孕两个多月了。”
他说完,看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他生怕吓坏了她,将语气放得很轻地叫她:“潋潋?”
“邵总。”她看来是真的吓着了,又叫了最初的称呼,“我怀孕了?”
“是啊。你别怕,医生说你的身体一切正常。”
“邵总。”她又叫了他一声,望着他,像是要哭了,“我不想生孩子。”
她比他小了七岁,没经过什么风浪。他替她遮风挡雨,知道她年纪小,所以从没和她动过气。
可她说这样的话,他难得地沉下脸去:“潋潋,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不期待他吗?”
她不说话了,一头栽进他怀中。他抱住她消瘦的肩膀,感觉到她在怀中低声地啜泣。她自己也还只是个小姑娘,他这么想着,忍不住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又僵住,许久,才小声地说:“小洛哥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他了。再听到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他从机场赶回来,一路上连闯几个红灯。到了病房门口,他却停下脚步,护士拿着药过来,看到他时吓了一跳:“邵总,您怎么不进去?”
他平常最讲仪容了,什么时候都风度翩翩。可现在他的领带解开塞在口袋里,白衬衫也乱了。他低声问:“她怎么样了?”
“孟小姐吃了药,刚刚睡着……”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孟小姐年纪轻,这次也没伤到底子,好好休养的话,没什么大碍的。”
他一字一句地听了,却没说话。护士半天等不到他的反应,只好推门进去。他顺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看,她躺在床上,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邵洛忍不住走进去,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得凉得骇人。
护士小声解释:“输液的时候会冷些,我们已经将空调温度调高了。”
他刚要开口,掌中的手忽然动了一下。他猛地放开,大步走到门外。护士莫名地看着他,换好药出来时,看到他正站在那里往里面看。
医院里的灯都是冷的,照得人影子长长的。他又高又瘦,往里看的神情像是一条被赶出门的大狗。
“她怎么样了?”他又问了一遍。
护士说:“喊了几声疼,又睡着了。”
远处高楼林立,近处的花开得姹紫嫣红,可这些都离得很远很远。他站着,又像是已经不在这里,很久后也只是说:“别告诉她我来了。”
她半个月后出院,瘦了近十斤,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她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他问她:“怎么了?”
“小洛哥哥,”她说,“是个女孩。”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来得意外,走得含糊。他在山上买了一块墓地,小小的坟墓里放着他替孩子准备的东西。从墓前往下看去,能看得到对面的山间松林如涛,聚散离合,就像这人生。
他弯下腰,将墓碑上的一点灰尘拂去,却又忍不住想:是个女孩,要是出生了,一定和她一样漂亮。
02
孟潋又见到邵洛时刚刚十九岁。
她跳芭蕾舞出身,脖颈修长,站在人群里,就像一只天鹅。助理替邵洛看面试名单,“哟”了一声后说:“邵总,这个好。”
邵洛瞥了一眼:“好什么?”
“漂亮啊,带出去多有面子。”
“人家才十九岁。”他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可别动歪点子。”
助理和他是大学同学,说话没大没小:“这就护上了?”
“扯淡。”邵洛说,“这是我妹子。”
他们两家是世交,邵洛上初中时,孟家搬回了北京。那时孟潋才七八岁,扎了个马尾辫,穿着一条鹅蛋青的连衣裙。花园里的月季开了花,香得蜜蜂围着直转,她乖乖坐在窗下看书,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到他时,不太确定地对着他笑了一下。
她还在换牙,一笑就有点傻气。他看得也笑了:“你叫什么?”
“孟潋。”她说话细声细气,又问他,“你是小洛哥哥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爸爸说,我有个好看的小哥哥……”
她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低下头红了脸。邵洛觉得她挺有意思:“你在看什么?”
“契科夫的《套中人》。”
他有些惊讶:“看得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又把书撑在下巴上:“小洛哥哥,你好高啊。”
他从小个子就高,到了初中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裤子几个月就短一截。屋子里大人们都在聊天,他看她崇拜的眼光有些得意:“等你大了,也能长高。”
“我不成……我长太高了,跳舞别人就举不动了。”
她这么小小的,细胳膊细腿,手腕白得像是瓷器。邵洛想走,可被她羡慕的眼光钉在地上,想了想还是说:“你刚来北京,我带你出去转一转吧。”
她立刻“哎”了一声,手脚并用地从窗口往外爬。他吓了一跳,冲上去接住她。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出门,他把她抱到自行车后座上,自己才上了车。
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小心翼翼地骑过车,秋日的风暖洋洋的,吹得人忍不住露出笑。她坐在后座上,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却又难掩兴奋地说:“好快啊。”
“这算什么。要不是怕你掉下去,还能更快呢。”
“小洛哥哥,你真厉害。”
哼,他想,小丫头嘴真甜。
他骑着车,带着她从天安门前过去。远处的车水马龙,连绵成不绝的江流。她大概累了,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她就像只小狗,驯顺至极,邵洛忍不住勾起嘴角,忽然觉得有个这样的小妹妹也挺不错的。
那天他带着她逛了半个四九城,回去时差点没被父亲骂死。他低头认错,可小丫头挡在他面前,明明紧张得说话都在颤抖,却还是努力说:“不是小洛哥哥的错,是我要他带我出去的。”
两家的大人对视一眼,父亲问她:“这小子怎么哄你的?”
她摇头:“是我喜欢小洛哥哥。”
大人们都笑了,她被笑得有些茫然,扭头看他。暮色里,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是两颗宝石,漂亮得无可挑剔。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晚她就发起了高烧,发现得有些迟,第二天送去医院时已经转成了肺炎。她的身体是真的差,送去学跳舞也是为了强身健体,可惜没什么作用,照样风一吹就倒下。
他生活中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和发小说了,发小惊呼:“这不就是林妹妹吗?”
这么一想倒也真的挺像,所以很久以后,别人问他四大名著喜欢哪一部,他都要说是《红楼梦》。别人觉得和他不搭调,他商海里出手狠辣老成,怎么也不该爱看这样风花雪月的温柔。可他就是喜欢,自己都说不出是为什么。
03
邵洛大学时按照家里的意思报了商科,又辅修了一门计算机。
那几年,计算机浪潮刚刚兴起,他同朋友开发的搜索引擎卖了一个好价钱后,他以此为启动资金,创建了自己的小公司。等到孟潋来应聘时,公司已经在考虑上市的问题了。
邵洛很忙,根本没时间面试,特意抽空提了一句她,助理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她毫无疑问被录用了,他则常常出差,偶尔回到公司,发现居然还亮着灯。
这是城市的一隅,四周都灰暗,唯独这里还有小小的一盏灯。她坐在电脑前发呆,他刚从纽约飞回来,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竟然是她。
他们太久没见了,他念高中时去了寄宿学校,她则被送去俄罗斯学习芭蕾舞。少年时的那点交情,在时间面前没剩多少。借着那点光,他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睫毛长得有些夸张,笼着乌黑的眼珠。
她过去有这么漂亮吗?他实在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感冒了,鼻头擤红了,眼里还含着泪。
“小洛哥哥,”她哭哭啼啼的,“我舍不得你。”
“咱们往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他那时是个坏小子,哪会把小姑娘的这点伤感放在心上。她不说话了,半晌,忽然很大声地说:“我会很想你的。”
“我也是——车来了,赶快上去吧。”她坐的那趟车来了,他护着她,挤开人群,将她托了上去。车窗边,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眼泪又要流下来。他想说些什么,可车子已经发动了。他等下一趟车,被送去学校,一头扎在习题里。哪个瞬间忽然想起这个小妹妹,他也只是想,这小丫头,可别又哭了。
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抽泣,是她拿纸巾捂住了眼睛。邵洛觉得有些意外,忍不住清了一下嗓子。她看过来,眼睛红红的,看着可怜巴巴的。时光似乎在这一刻交织在一处,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一点也没有变过。
他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还没下班?”
“邵总?”她有些迟疑地问,“您怎么来了?”
她管他叫邵总,邵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刚下飞机。”
两个人面面相觑,甚至能看得到她眼眶里的那滴泪,顺着滑下去。他抬手示意,她这才慌张地把泪擦干净,又去关电脑:“邵总,我马上就走。”
他这次真的笑了:“我也没说赶你走啊。怎么自己半夜躲在公司哭,失恋了?”
“没有,是我……我养的猫,跑丢了。”
大概是触动了伤心事,她又想哭,深吸一口气才憋了回去。他见不得她这样子,像是自己欺负了她,犹豫了一下后问她:“吃不吃夜宵?”
她没拒绝,他就带着她去了自己吃惯了的店。店面不大,在胡同里,他怕她崴了脚,特意走在前面:“这家店的粥熬得不错,你这么瘦,是不是吸收不好?”
“不是……我从小就瘦,又要跳舞,不敢多吃。”
“瞧你跟只小猫似的,还不敢多吃?”
提到猫她又要伤心,他连忙岔开话题:“在公司怎么样?”
“挺好的。”
“怎么忽然想到出来实习,你不是才上大二吗?”
“我缺钱……”
又问了才知道,她在外面养了几百只猫。好看的都被领养出去了,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她每个月要花不少钱在上面。可有些猫野性难驯,一次差点抓伤她的眼睛。家里人给她下了通牒,要她别再管这些,还掐了她的生活费,她就只好出来赚钱了。
这些烦恼,也像是大小姐才会有的,带着一点天生的浪漫。他听得想笑:“养那么多干吗?”
“天冷了,它们在外面很难熬过去。”
“不然我赞助你一点儿?”
她的眼睛亮起来,又垂下去:“太麻烦您了。”
“这样,你叫我一声‘小洛哥哥’就不算麻烦了。”
他故意逗她,她愣了一下,旋即脸就红了起来。前头的巷子走到了尽头,能听到稀稀落落的人声。深夜的夜晚,温柔如拥抱。他们站得不远不近,她结结巴巴地问:“您……你还记得?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记性这么差?以前还说舍不得我,现在就只会叫‘邵总’了。”
她被说得面红耳赤:“我怕别人说我和你套近乎。”
“你是我妹妹,谁敢说你?”
她总算笑了,脸上带着两个小巧的梨涡。他替她把门帘掀开,屋内的热气透出来。她吃饭也像猫,才吃半碗就放下勺子。他哄着她说:“再吃一点儿。”
她就又吃了两口:“我吃不完了,邵总……小洛哥哥,能打包吗?”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就勾了起来。她养猫的地方在郊外,好大一个院子,里面全是猫。一看到她,猫都涌过来,她把粥分了,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总怕它们饿着。”
“你一个月要花多少钱?”
她报了个数,有些发愁:“又不能不管,钱总是越花越多,我妈把我的卡给停了。”
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不大,一顿饭而已,可放在小姑娘这里,就是了不得的大事。直接给钱她不肯要,他已经想了好几个法子来资助她,却又不好直接说。怕她太敏感,以为自己是施舍。
他对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怕伤到她,怕她会伤心。
可这个世上,总是事与愿违的时候多。他小心地呵护她,却又伤了她,负了她。
04
邵洛那几个月总在公司待着。
他过去天南地北地飞,现在倒是停了下来。助理觉得稀奇,旁敲侧击:“邵总不忙了?”
“工作日程你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才稀奇。怎么……小妹妹把你的心拴住了?”
他笑骂了两声,正巧孟潋敲门进来送文件,助理对着她笑,她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让他也笑了:“晚上有空吗?”
“有。怎么了?”
“新开了家馆子,带你去吃。”
她一走,助理就打趣:“瞧咱们邵总这套路,换了我是小妹妹,我也抵挡不了。”
“去你的,”他心情挺好,“这是我妹妹,你别吓到人家。”
到底是不是妹妹,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而已。她被保护得很好,到了现在还没谈过恋爱。他回家吃饭,同父母提起,母亲就说:“潋潋从小就乖,不像你。”
他是反面教材,少年时期过得挺荒唐,交往最长的一任女友在一起两年多,分手时问他:“你喜欢过我吗?”
喜欢是有的,可惜也只有那么一点,更谈不上爱。
所以他也是恋爱里的新手,花花公子的追人手段他知道,却不晓得怎么对她用。最后居然是提着猫粮陪她去喂猫。
她蹲在地上像朵小蘑菇,他怕她冷,站在后面替她挡风,冷不防她转过头对着他笑:“你看这只猫背上像不像开了朵花?”
那是只三花猫,花纹确实像朵小花,可他没工夫去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怎么也转不开。她察觉到了,笑容就有点僵,像是冻住,又像是尴尬。
他这样的人尖子,怎么会看不懂她的神色?他难得主动追求一个人,可人家不稀罕。他说撒手,那是真的干脆,第二天就飞去了迈阿密。一个多月后回来,发现她的位子已经空了。助理向他汇报:“辞职了,因为不是正式员工,所以不用经过您批准……”
“原因?”
“说是家庭原因。”
圈子就这么大,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她被父母关在家里,那些猫要被强制处理掉了。他抽空去看了看她的猫,又想,她一定又要掉眼泪。他受不了这个,想一想就替她难受,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转。多巧,这一转就转到了她家门口。
她家是独栋别墅,门岗极严,他报了姓名才被放进去。他犹豫一会儿,绕到了后面的花园里。
这时节,花都谢了,楼上有扇窗子拉着帘子,白纱配了蕾丝,一看就是小姑娘喜欢的风格。他捡了块小石子丢上去,半晌,帘子被拉开,露出半张漂亮的脸蛋。
他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多大的人了,居然干这样的事。少年时没有在楼下等过心上人,可这一刻,他掌心却出了汗,在她的注视下有些尴尬。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她不吭声,他自己也知道说了傻话:“你那些猫,我已经联系人送走照顾了,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
她总算开了口,他连忙保证:“等你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
“我现在就有时间,你等我一下。”她说着便进了屋子,片刻后推开窗户对他说,“邵总,麻烦你接我一下。”
邵洛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她一条腿迈了出来。这可真是惊心动魄,她就这么从二楼往下跳。他一颗心都被她吓出来,猛地扑上去,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她很轻,裙子像花瓣,“哗啦啦”落在心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他鬼使神差地说:“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翻窗户?”
她又尴尬起来:“你把我放下啊。”
他连忙将她放下。两个人做贼似的从后门溜出来,等上了车,她总算笑了起来。他看得入神,冷不防听她问:“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和父母闹矛盾,要把你的猫处理了。怕你担心,过来跟你说一声。”
提到猫,她的态度就好多了:“邵总,真的很谢谢你。我妈总觉得我玩物丧志,可我真的没有……”
她沮丧至极。邵洛刚想再说点儿什么,就听到她说:“他们总要我回去跳芭蕾,可我答应了小令姐在国内陪着她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像走漏了什么风声似的,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的心思不在这里,慢了半拍才想起来:“你认识周小令?”
周小令就是他那个交往了两年多的女朋友。这世界多小,以为八竿子打不到的人居然相互认识。他把车停下,探究地看着她。不用说什么,她自己就先投降了:“邵总,对不起。”
“怎么对不起我了?”
“我不是故意替小令姐来监视你的。”
他差点被逗笑,还好绷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说她和周小令是跳芭蕾舞认识的,小令姐对她多好,拿她当亲妹妹看,又说周小令和他分手以后有多么沮丧。她是自告奋勇要来替姐姐争口气的,却又半途而废了。
他想问她怎么会临阵脱逃,可她咬着唇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她的唇是玫瑰花的颜色,透着娇艳欲滴。想要说的话就咽下去,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心就没来由地柔软下去。
“潋潋。”他忽然说,“那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她迷茫地看着他,纠结很久才轻声说:“邵总……小洛哥哥,我不知道。”
“如果……”
如果他说得更快一点就好了,就不会听到她说:“可我把你当哥哥,后来又当姐夫。小洛哥哥,你真的不能和小令姐和好了吗?”
他把那句话咽回去,发动了车子。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他听到自己漫不经心地说:“成啊,有空你把她叫出来吃顿饭。如果她愿意的话,那就和好。”
05
邵洛和周小令和好以后,就没怎么和孟潋见面了。
周小令这个人,在校时是系花,带出去也挺有面子。邵洛那时追她图个新鲜,在一起了才发现,她小心思挺多的。
他不当一回事,总觉得女人的小心思又能成什么大事?要到后来吃了亏,才悔过自己的大男子主义。两人再在一起算是轻车熟路,周小令不提别的,只是说:“我这个妹妹心肠好,我和她哭了一回,她就上了心劝我说,‘小令姐你别哭,我小洛哥哥不是这种人’。”
他听完抽出烟,她知情识趣,水蛇似的偎依过来,替他点着了,又要去亲吻他。他一侧头躲开,似笑非笑地说:“她是我正儿八经的妹妹。小令,你真是运气好。”
说的是玩笑话,可他的神情却不像是开心。他长了一双桃花眼,一笑就含情脉脉,又像是带了一股邪气,让人心里发冷。周小令不敢靠过去,只听他说:“我工作忙,没多少时间和你见面。你在外面怎么闹我不管,只是别让两个人脸上不好看就行。”
他下了逐客令,她也就站起来往外走。穿鞋时她忽然问他:“是不是她提起我的时候,你压根儿没想起来我是谁?”
他没说话,周小令也就明白了。他听着她高跟鞋的声响,把烟掐了,站起身往外看。窗外是珠围翠绕的一座城,一南一北,住着他和孟潋。她的号码他烂熟于心,犹豫几次,总算打了过去。
她还没睡,很快接起来:“小洛哥哥?”
“还没睡呀。”
“刚练完舞回来。下个月就要演出了,我心里没底。”
“怕什么,到时候我去给你捧场。”
她就笑起来,却又想起什么,收了笑问他:“找我有事吗?”
“你小令姐有东西落在我这儿了,我打不通她的电话,就想问问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他是随口扯的理由,她却当了真。他连忙阻止了她,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又去点烟。烟盒空了,他忽然烦躁起来,随手揉皱了丢到一旁,低低地骂了一声。
孟潋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跳的是《天鹅湖》。她演白天鹅,每天天不亮就要去练习。她生怕演坏了,偶尔发条朋友圈都在忧心忡忡。邵洛在下面给她评论,想想不合适又删了,一转头就看到周小令正端着汤出来。
她是想把他给感化了,可他看多了这样的女人,难免感觉腻歪。
他没搭理她,她找了个话题:“潋潋最近要登台了。我过两天去看看他,你有什么要我带过去的吗?”
“我发小最近在郊外开了个马场,你陪她去散散心,免得她整天瞎紧张。”
周小令笑了一下:“看不出你这么体贴。”
他“嗯”了一声,又在心里盘算着,孟潋一定没骑过马,得跟发小说一声,替她准备一匹温顺小巧的,免得吓到那小丫头了……他想得多了,就露出一点笑容,思忖着,等她登台,一定买个大花束送给她,要她知道她跳得有多好。
她的演出是在十月十二号,他提前半个月就订好了花,又自费买了两百多张票发出去。他准备好一切,就等自己的小姑娘亮相,可世上的事总是说不准的。
十月六号那天,他记得十分清楚,天气预报说有雨,可是一直没下。接到电话是在下午,他开着车赶去医院时手都在抖。发小在门口等着他,看到他后连珠炮似的说:“你先别急,她们俩都在手术室,医生保证说不会有生命危险。”
“怎么会这样……”他问,“不就是去骑个马,怎么就闹到进医院了?”
“交警看了现场,说是刹车失灵,还好都系了安全带,这才没出什么大乱子。”
他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发小还在说:“你也别担心。周小令坐在后排,顶多就是个脑震荡……”
“她呢?”
他猛地打断发小,发小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说潋潋啊?她开车,安全气囊弹出来,脸没事儿,就是腿被夹了一下。”
她还有六天就要登台演出,腿被夹了一下,跳不好可怎么办?
他看着医生走出来,说着什么肌肉组织拉伤、软组织受挫,很有可能留下后遗症……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只在想,他的潋潋,以后不能跳舞了?
06
邵洛和孟潋结婚是在次年二月。
他想的是尽快,却又怕委屈了她,婚庆公司连班加点,总算是出了方案。结婚前一晚单身聚会,发小喝高了,问他:“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娶她……怎么想的啊?”
“喜欢呗。”
“呸。”发小不屑,“我瞧你就是个烂好人,都说了她的腿不是你的错,你非往自己身上揽。”
他没解释——这种事解释不清。谁能想到花花公子会喜欢一只小白兔?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只知道求婚时,孟潋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吓坏了。
他抱着一束花,还有一枚钻戒。她不敢伸手,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不吭声,他就又问了一遍。周围有人看过来,她没去接花和戒指,反倒把他的手给按下去:“小洛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觉得是你要小令姐带我去马场才会出事的,你愧疚,想补偿我……可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不需要你这样弥补我。”
他从没想过要补偿她。谁会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补偿一个人呢?可她不相信,不管他怎么说都不肯信。他最后筋疲力尽,只能说:“你如果不嫁给我,我会后悔一辈子。潋潋,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听到这话的神情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她就那么睁大眼睛,一滴眼泪沿着脸颊落下来。
“我喜欢你啊。”她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他拉过她的手,将戒指推入她的手指。她有些恍惚地凝视他许久,问他:“那小令姐呢?”
“我和她本就不可能。”
她没说话,接过他的花抱在怀中,周围响起掌声,为这一对终成眷属的爱情鸟。她又在哭,把脸埋在花里,以为没人看得见。她也许是太开心,也许是不信他的喜欢,可是没关系,只要他们在一起,有那么多的以后,地久天长,她总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没跌过什么跟头,一路顺风顺水,后来就总在想,也许老天就是要他知道,没人能永远一帆风顺。
他们结婚,第一个孩子没有了,医生说是她多思多忧,加上身体不好才没有保住。第二个孩子,他加倍小心,从确诊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半步不离。她妊娠反应剧烈,阿姨做的菜她都不喜欢,最后还是邵洛亲自下厨,她才吃得下去。他厨艺还行,看着她吃了几口,总算松了口气:“喜欢的话,就不用阿姨给你做饭了。”
“你怎么会做饭呀?”
“留学的时候只能自己做。”他替她擦了擦嘴,“谁想到这门手艺现在能派上用场了。”
生活上的事他能照料,可她心里的问题他却解决不了,只能耐着性子开导。夜里她睡不好,翻来覆去的。他不敢动,等她总算睡着了,才小心地将她抱在怀中。她睡着了还皱着眉,半晌猛地睁开眼睛。
他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她小声地啜泣着,“我梦到那场车祸,小令姐扑过来护着我……我……”
那次车祸,她伤了腿,周小令则被划破了脸。邵洛出钱,替周小令找了最好的整形医院。没有谁该被指责,可孟潋却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是为了陪我才去马场,是我开的车……我还把你抢走了,小令姐什么都没有了……”
邵洛看着她的眼泪掉落,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他只能抱着她说:“那你想要把我让给她吗?”
她不说话,像是被他戳中了心事。这一瞬间的沉默,让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气。疲惫汹涌而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生涩至极,像是一场大梦,到了将要醒来的时刻:“孟潋,我是你的丈夫,我娶了你,从来不是因为什么愧疚。我喜欢你,可你却把我当成负担。难道我在你身边,只会令你愧疚和痛苦吗?”
“你喜欢我吗……”她说,“可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一天的午后日光晴暖,月季开得潋滟,她坐在那里,忽然抬起头对着他笑。又或者是那一个夜晚四周寂静,只有她的面前还亮着光。他站在那里看,明明过了很长时间,却又像是很短的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喜欢上她,像是命中注定。
可她不信。
再多的话,烂在了舌上,成了一味毒。他对她的好让她避之不及,让她痛苦到夜半惊醒。
“不为什么。”他回答说,“这是我的事情,孟潋,同你没什么关系。”
屋内没有开灯,可他看见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震惊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那你还喜欢我吗?”
“你愿意让我喜欢吗?”
她咬住嘴唇,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有什么落地的声音,大概是一只夜里飞翔的鸟,又或是风,敲打在窗上。他抱住她,将她的脸颊藏在自己怀中,温柔地说:“睡吧。”
“邵洛。”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等孩子生下来……我们……”
“好。”
07
这样艰难的事情,在那个夜晚,三言两语就被决定下来。
她在冬天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病房里,家人簇拥着她,孩子被护士抱着,睡得正香。只有他站在外面,助理拿着撰写好的离婚协议问他:“邵总,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他接过来看了看:“我名下的公司股份,百分之七十都留给她和孩子。”
这样大的手笔让助理沉默了半天,才继续说:“您上次要我调查的事情已经清楚了,刹车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只是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周小令做的。”
“这件事不用再查下去了,只要保证她不会再回来北京,再到潋潋身边就可以。”
“邵总……”助理忍不住问,“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夫人?她知道了,或许心结就能解开了?”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因为她是这么傻的一个小姑娘,住在玻璃城堡里,被保护得太好,也就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怎样的人。
她喜欢周小令,以为周小令真的是自己的好姐妹,却不知道这个好姐妹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
他不忍心让她知道真相,希望她永远天真、永远快乐。
既然离开他就可以做到,那他为什么不给她自由呢?
只是人生这么长,他总有耐心等,等到她长大,等到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