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邮局回来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几个邻居正赤着脚嘿哟嘿哟地夯墙呢。前几天,三站下了一场连夜雨,天刚放晴,南面的院墙便“轰”地一声倒了,瘫成了一摊泥。
这已经是我第十五次去邮局了,平均两天一次。前十四次两手空空,这次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新物件,一封信——一个庄重的牛皮纸信封,收信人是父亲,落款是绥化师范专科学校,八个印刷体的红色大字,赫然纸上。
我被录取了!
“爸,妈,通知书来了!”我扯着嗓子远远地喊了一声。
墙上的父亲听了,愣了一下,随即“啪”地扔掉手中的夯,纵身蹦了下来,刚看了一眼,就“啊”地一声:“王淑珍,咱家小子考上了!”
正低着头往墙上铺洒麦秸的王淑珍,也就是我的母亲,一下子木在那儿,愣愣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母亲前几年得了肺病,家里没钱治,断断续续住了几次院,病时好时坏,始终去不了根儿。母亲整天垂着头,脸色苍白,很少言语,多年的病痛折磨让她的心情糟到了极点。然而就在父亲喊母亲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红润,似乎还笑了一下。随即母亲又心肺齐鸣,大咳不止,最后弓着身子,俯在墙上,抖得像风中的一根麦秸。
而一旁的我,更是心潮翻滚,难以自已。高中三年,真是度日如年,几乎每一天我都在废寝忘食地写呀背呀,并且过着寅吃卯粮的日子。家里的钱接不上流儿,只得朝同学借,拆东墙补西墙,心总静不下来。高二的时候借了一个黄姓同学四十块钱,被人家讨了一个月的债,天天粘在我的屁股后面,高一声低一声叫魂儿似的喊:“小李广还钱,小李广还钱!”实在没辙,硬着头皮跑到两个老乡那儿去借,结果一个子儿也没借着。最后,不得不弄了两辆自行车,和讨债的那个家伙手蹬脚刨了一小天儿,才赶到三站,咬着牙和父亲母亲说了实情,东拼西凑之后好不容易堵上了窟窿。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一天,甚至是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想象那张足以改变我命运的薄薄的纸片飞临我家上空的美好景象。在我眼里,那已不再是一张什么录取通知书了,而是一道圣旨,有了它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揣红本本儿、吃供应粮、挣工资、分房子、娶媳妇……从而彻底摆脱顺垄沟找豆包的贫困日子,意气风发地走向城里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
想象归想象,现实却是残酷的。为了掂掇我上学的盘缠,父亲母亲翻箱倒柜之后兵分两路,红着脸,嗫嚅着,左邻右舍、沾亲带故借了个遍,好歹凑够了一百块钱。上学的行李要求自备,母亲便把家里品相最好的一套被褥拆洗缝补了。接下来,家里该为我置办一套像样儿的衣服了,我也想一身光鲜地走进大学的校园。母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上衣能将就穿就将就穿吧,裤子再想想法子。”
上衣是我高中时的校服,类似中山装,蓝色,立领,穿了三年,已经有些褪色。裤子左一块右一块打了许多补丁,站在人堆儿里有些寒碜。母亲猫着腰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最后摸出一条灰底黑条的裤子来。那是母亲唯一的一条没有补丁的裤子,逢年过节或走亲戚串门儿的时候,看见母亲穿过几次。母亲让我试穿了一下,裤腰有些肥,裤腿也长,此外女裤开口在侧面,穿在我身上也有些滑稽和别扭。“晚上把这条裤子拿到后院,让章国欣媳妇给你改一下。”母亲抬起头来瞧了瞧我,又摸了摸裤子。
后院章国欣家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我见过章国欣媳妇扎衣服的情景。左手熟练地向前推送着布料,右手轻轻地摇着一个轮子,一只脚踩着踏板前后摆着,一条手指粗的皮带带动着缝纫机上一枚大号的钢针鸡叨米一样“嗒嗒嗒”地响着。一会儿的工夫,一件崭新的衣服便变魔术般在她的手底下扎出来了。
当晚,母亲领着我,捧着那条裤子去了章国欣家。章国欣媳妇手里拿着米尺,围着木偶一样的我高矮胖瘦地量了一圈,然后“哧啦哧啦”地将裤子拆解开,又操起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剪得我心里一阵阵地发冷,而母亲的眼里却闪着一层温暖的光。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约摸裤子改完了,我又去了章国欣家,却见那条裤子还大敞四开地在缝纫机上躺着呢。原来那天晚上我和母亲走了以后,章国欣媳妇突然肚子疼,折腾了半宿,到镇卫生院一查,竟是阑尾穿孔,随即动了手术,缝了十好几针,现在正躺在家里养病呢。面对着章国欣媳妇歉疚的眼神和那条面目全非的裤子,我有些手足无措了,因为明天我就要去绥化报到了。
夹着那条“裤子”,神情沮丧地进了家门,我皱眉撅嘴,小脸紧绷着。母亲扫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打开柜子,掏出针线和顶针,坐在炕头,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母亲穿针引线的动作果断而有章法,这让我焦躁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那天晚上,我披着柔暖的灯光,听着母亲纤细的飞针走线的声音,睡得格外踏实,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晨,我终于穿上了那条灰底黑条的裤子,登上一辆破旧的大巴,一路颠簸地奔往绥化。那一天,是1986年9月17日。
临近黄昏,天空突然飘起了濛濛细雨。望着窗外愈加灰暗的树木、道路和村庄,还有那些质朴的屋顶渐次升起的袅袅炊烟,我突然感到一股离乡背井的孤独,从全身漫延开来,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涌出,滴滴答答,淋湿了身上那条还带有母亲体温的裤子……
李广生:1988年毕业于绥化师专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