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琳
好似眨眼间,父亲离去七八年了。每当回忆起来,就好像还活在眼前。那些零零星星的小事,也常常会浮现在心底深处,没法抹去。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在田野劳动,一辈子起早搭晚,一辈子出力流汗,几乎没有品味过那轻松愉快的城市生活。但我觉得他活得并没有太多遗憾。活得舒展,活得洒脱,活得自信。是一个自始至终对当下,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与向往的人,更是一个没有半点藏掖与隐匿,称得起是个正正派派、清清白白的人。
在祖父操持下,11岁时就将大他8岁的母亲娶进了家门——正儿八经的小女婿大媳妇!母亲眼看着一个小小少年慢慢长大为能吃苦耐劳、扛起家庭重担的庄稼汉,她有太多的期望,也付出了太多的辛劳——下地;做饭;洗衣;以及熬夜纺花织布,缝补衣裳……
父亲弟兄四个,他排行老大。在他尚小时正是家里人多老少的时候。由于家境困顿,缺少干活的人,他只是读了一年半载的书就辍学了。也就是八九岁吧,开始跟随着爷爷下地干活。喂猪,喂牲口,垫圈,出圈,抬粪,担水,掏茅子,翻地,锄草,浇地……反正啥活都干。正因为干的活多,所以他的布衫和鞋子磨损的特别快。尤其是鞋,母亲穿针引线、起早熬夜做的鞋,穿在父亲脚上,顶多一个月就坏了!为此母亲没少嘟囔,一个劲埋怨父亲不知道小心穿。
父亲一辈子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以及难以闯过的关隘。其中最为危险的是年轻时患的那几场病。他成亲不多久就病倒了,先是天花,后又伤寒。最严重的是闹伤寒那回。没明没夜地发高烧,说胡话,往往一夜可以喝下好几暖瓶的水。也许是沾点“疯”劲儿,张嘴就可以把坚硬的碗边咬破!我的外祖父是医生。他来家给父亲号脉,也直言“不起脉了,”言外之意就是说不中了!于是家里人将后事都安排了。可怜的母亲不死心,日夜守候在炕前,缺少希望和盼头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也许是上天眷顾,好久以后,父亲居然又活过来了,简直就是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好多年以后,父亲也已经老了,还不止一次地自我夸耀说:“那场病后,我就成了个铁蛋子!再也不知道啥是个病!”话语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自豪!
生产队时,父亲有时在家给队里上班,有时出外“挖海河”(其实就是挖水库),像岳城水库,东武仕水库,都参加了。推小车,拉排子车,抡着胳膊挖土,要多吃苦有多吃苦。
闹“四清”和“文革”时,父亲好长时间是给队里当“赶车手”。套车拉庄稼是家常便饭。还去焦窑煤矿拉煤,去峰峰拉白灰。上大五更就起来了,简单吃点东西,牵牲口,套车,急匆匆上路。为了让父亲路上不挨饿,母亲总会给他摊几个煎饼带上。都是玉米面的。我们弟兄几个在被窝睡不着,闻着煎饼的香味嘴里就差没流出涎水了!心软的母亲也总是不让我们失望。抽空掰开个煎饼让我们大家尝尝,也算是稍微解解馋吧!
后来还一度担任生产队会计。给社员记工分,记账,造收益分配方案。还负责带工,特别是带领妇女们摘棉花、干灵活。母亲日常最发愁的就是缺少棉花缝穿我们弟兄们。可父亲却只管带领着妇女们摘花,半点也不肯往家里拿一点棉花!那些妇女们也都是家里缺少穿的,每每到了傍收工时,就装作解手,走得远远的,躲到僻静的沟渠里,东张西望的蹲下去,急慌慌解开衣裤,拼命似的往胸前、裤裆、裤腿里塞棉花,往往都塞得浑身鼓鼓囊囊的,像个喂牲口的大草篓,就连走起路来都明显笨拙了!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村头那些“看青”的人见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家家发愁吃的。社员们夜里下地偷庄稼半点不稀罕。父亲有个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家里人多,生活紧张,经常下地偷庄稼。他多次来家劝说父亲跟他一起去,好赖偷点填补一下家用,不至于全家青黄不接的,老是挨饿。可父亲一听就着急,红着脸梗着脖子反驳说:“让俺当贼?俺不干!要去你去……”不光自己不去,就是我们弟兄们有谁割草、挖野菜,筐子里往回带玉米穗、高粱穗了,让他发现了也会大发雷霆之怒!
父亲自认为是个“正经人”,不诓不骗,不偷不拿。可照样没耽误人家把他当“贼”办理!有一回,他打自留地掰回几穗嫩玉米煮熟了,预备让全家尝鲜。偏巧驻村工作队的人来家了。看到罗锅里即将煮熟的玉米穗,硬说父亲是偷窃生产队的!父亲再三解释也无济于事。后来工作队的人就让父亲把那几个玉米穗用竹篮盛了,要他手掂竹篮到大队部接受询问,很可能还得“游街”示众,当反面典型!本性老成的父亲这回可真的气坏了!他眼见没法分辨清楚是非,再说也饥饿难忍,索性一路走一路偷偷吃起来!等他走到大队部门口时,竹篮里的几个玉米穗竟给吃光了!工作队的人起先没注意,瞅见后气急了,说没见过你这样贪嘴,顽固,竟敢把“赃物”也给吃掉了……
为了集体的事,父亲根本不怕吃苦,也忍心撇下家里的大小事情不管不顾。那一年,都入冬了,村西花生场上的花生还没有收打入库。队长派人去看护,夜里也得住在地里。全队社员谁都不愿意去。父亲自告奋勇。他只是携带了一个薄薄的铺盖卷就出发了。不料刚住了一夜,第二天老天爷偏偏就给闷了场大雪,足有一尺多厚,一时间真的是冰天雪地了!父亲再也不能回家了。和他一块儿看护花生的另一个社员,都住在距离村庄三里多地的简易庵子里。又没有带一星半点儿米面、蔬菜。父亲他们只得吃花生!一天三顿饭,都是将雪块在锅里消化成了水,再把花生放到里面煮。总是寻找较为干燥的花生穰子当做柴草,慢慢烧火。就这样,一连半个月,父亲只是靠吃煮花生过日子!至于喝水,那就只能是喝雪水啦!唉,多亏父亲胃口好,换个人恐怕早就闹肚子、顶不住了,更别说夜里还总是挨冻!
“文革”后期,父亲不再担任会计了,紧接着就是给生产队喂牲口,成了“饲养员”。
饲养员按说也是个“光棍活”。比在队里上班轻巧些,抽空还能够到自留地走走,顺便干点活。还有,喂牲口的料有黑豆、花籽饼之类,人要是饿极了也可以将就着吃点。母亲巴不得父亲往家里拿一点,总好嘟囔个不住。父亲一听就火冒三丈,横眉竖眼地抢白道:“就你光顾小头,光记着个吃、吃、吃的!那是公家的东西,能随便拿?那是犯罪!再说了,刻薄牲口畜类,咱良心上过得去?!”
当饲养员大致又有七八年吧。后来生产队解体了,实行大包干了。父亲依旧是支撑与带领我们弟兄们下地干活的“当家人”。等到他六十多岁时,我们弟兄们相继长大了,成家了,能够顶天立地干活了,他才从“顶梁柱”的角色变成了“配角”。但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干活吃饭的农民。只要有空闲,有气力头,就会带着家具到地里去,帮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父亲最为荣耀的是大包干之初的一年,我家成了“万斤粮”户。县里大张旗鼓表彰。他在县招待所会场,激动万分地接受县领导往胸前佩戴大红花。在那儿吃住了两天,每天晚上大礼堂还有电影。回家见人就说:“顿顿饭都是七盘八碟的”“招待所的床铺软和”“那大礼堂里的人,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儿……”
自己一辈子受苦,恨不得孩子们都能够出息。不管有多难,活有多忙,对孩子们上学都在心,重视。只要你肯上,就保准让你一直上,决不拉后腿。在这方面我是幸运的。从小学到高中,父亲和哥哥们替我在家干活,冷的热的,苦的累的,太不容易了!
那年,五弟考大学走了。父亲常常接济他。我看见的多了,已近花甲之年的父亲,干了一天活,吃罢饭,夜都深了,拿起他不习惯使用的圆珠笔,凑在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给五弟写信。信里面最常出现的字眼就是“辰山吾儿”(五弟小名“辰山”)“见字如面”“别不赘言”……
距离我村十几里地的南沿村集上有个邮局。父亲还是以前赶集籴粜粮食的年头,断不了去那里走走。现在,为了往邮局给五弟送信,每回就得靠我骑车专程跑一趟了。
我知道信里面装着父亲一颗牵肠挂肚的心。了却他的心愿,跑一趟,没啥话说!
父亲辛勤操劳了大半辈子,将五个儿子抚养成人,盖了房,成了家,有的还走出去了,成了人们常说的“人才”“干部”啥的,实在不容易!
做为他的儿子,我们岂不是老该感恩吗?!
劳动之余,父亲成辈子坚持学习,再说他的记性也好。不论寒暖,别管干活多累,抽空就会读书,练毛笔字。到了老年都80岁了,还能够把“千家诗”“百家姓”“三字经”,用毛笔全都一一背写下来,再装订成册。父亲涉猎面宽。对五行八卦也有琢磨。可以给人“批八字”,“看日子”,村里有个红白喜事啥的都到场。
父亲孝顺。特别体现在对待我的曾祖父身上。曾祖父有了病,大都是父亲给请大夫,喂药,把憋得脸红、吐不出来的痰液小心挤出来。我的爷爷傍老时,他更是守候在侧,一直照看到下世。
父亲最是乐于助人。本身他农活精通,啥也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找他帮忙耩地、扬场、摇耧的特多。他都是有求必应。无论自己家多忙,也肯放下,去给别人帮忙。在这方面,父亲的人缘是好的,人脉是旺的。不过,等他一旦喝酒误了事,就让人反感了。难怪母亲嘟囔说他是千里打柴一火烧!
还有,对生活的信心在父亲这里体现得最是充分。就是老了,也从不肯在任何地方服劲、认输!对自己身体自信,不认为自己已经老了;对家庭发展自信,认定一家人会过得比他人强;对未来的奔头自信,觉得一定会光明灿烂!父亲坚持、保持了一生的饱满精神,至今鼓舞着我的家人,激励着家人,在人生途程不畏苦难,不懈挺进……
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农民,一个农民的形象,那坦诚,那敦厚,那开阔的视野与胸襟!
从父亲的经历上,我看到了一个匆匆走过的时代,那激荡,那烟云,那甜美与酸苦!
都说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父亲当然也不例外。
要说毛病,父亲最明显的是喝酒没有节制。往往会喝醉,惹人不耐烦。再就是做事粗心,毛躁。还有,父亲是个急躁脾气,老是好跟人“抬杠”。故而也会惹得人不耐烦,尤其是让大、小队干部反感,总是安排他干脏活重活,干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比如“挖海河”这些有名的“苦活”。至于跟母亲闹别扭,跟街坊邻居“传嘴”就更多了。那时候时兴端碗到大街“饭场”吃饭。父亲总是顾不得往碗里放菜就急匆匆到“饭场”去,无非是吃着饭跟大家伙儿“传嘴”“抬杠”,直至抬得脸红脖子粗……
那年深秋,父亲走了,走得平静,无声,就像他的一生,平静,无声。
时常怀念父亲,感恩父亲,就用这点文字聊做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