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俊峰
前几天,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独自回了农村老家,照料她已经九十多岁的老母亲。霎时,那熟悉又陌生的皖西北大平原浮现在眼前,乡情雾霭一般升腾起来。这让我想起2003年那个春节前,我回老家看望老人的情景。
那天,薄云蔽日,天寒地冻,大风起兮,天地苍茫。抬眼望,一片片农舍掩映在光秃秃的树丛之中,唯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呈现出些许冬眠似的嫩绿。
走进姥姥家所在的村庄,记忆中的泥墙草屋全都变成了砖瓦房。舅舅家的大门紧锁着,一打听,他们老夫妻俩带着二儿子去女方家相亲了。一只小黑狗的狂吠引来了一个邻家小女孩,她领路,将我带到村南头舅舅家新盖的三间新房,姥姥就住在那里。
推门进去,屋里光线十分昏暗,让人一时无法适应。这是三间房中的其中一间,房盖得倒是挺高,可是唯一的窗户也高,并且很小。姥姥盖着被子坐在床上。见我回来,惊喜挂在脸上。老人家还是那样慈眉善目,平和安详。她一辈子生活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勤劳耕作,与世无争,颇受村人的尊敬。她会用一种草药做成的膏药专治小孩的扁桃体炎,附近村庄的人谁要都给,就连村里一个医学院毕业的亲戚也曾带孩子向她讨药。别看年纪大了,她照样能烧火做饭,养猪喂牛。姥姥常说的一句话是,能劳动就是福。只是近几年她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只能坐在床上取暖。
冬天,成了姥姥生命的难关。
平原不像山区那样烧柴不愁,平原上那些庄稼秸杆或树枝树叶之类,只够平时烧锅做饭。寒冷季节,农民无柴取暖,又舍不得烧煤,更舍不得用电暖器,他们只能用生命的热量与寒冷相抗。我坐在屋里一会,寒气便顺着双脚朝上蹿。姥姥问我,你冷不冷?我说不冷。我知道,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才用上电,我曾经建议给姥姥买个空调,被母亲拒绝了,她说空调在老家开不动。我便给姥姥买了电热毯,在外打工的表弟也给她买过。我问姥姥,你没铺电热毯吗?姥姥说,铺了,可是不热。我疑惑起来,莫非电热毯坏了?姥姥说,是电不够。我被姥姥说得笑了,伸手摸摸床上,的确,只能感觉到一丝热气,却没有我熟悉的那种电热毯的“热”。以前就听说过这里的电压低,可没有想到竟会低成这样,低到连电热毯都不能正常工作。我不甘心,拉亮电灯,头顶上一盏小灯泡暗暗的,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橘红的光晕。白天尚且如此,晚上又是个啥样?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姥姥说,你帮我烧把火吧!我这才发现,床前有一只旧脸盆,还有一堆麦秸。我知道姥姥冷。我抓了一把麦秸放在盆里点燃了,火苗欢欢实实地蹿了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火光映红了姥姥的脸,屋里温暖了许多。不知怎么,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姥姥大概看出我的情绪哪里不对劲儿,又关切地问我是否有些冷,我说不冷。为了证明不冷,我一件一件掀起羊毛衫给她看。姥姥仍然担忧不已:“千层单不如一层棉啊!你还是披着棉袄吧。”我把一件旧棉袄披在身上,周身温暖起来。姥姥说,等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我可以帮他们干干活,吃闲饭心里难受啊。
在这个还很贫穷的地方,在一位九旬老人面前,在我的姥姥面前,我有了许多的感悟,对生命,对人生,对事业。工作以后,回老家的次数太少了,远离了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土地,也远离了乡间简单的朴素,我成了一个心灵漂泊的游子。一个人,可以拜将入相,可以拥有万贯家财,但是心灵却不可以远离土地。土地给予了我们仁爱,给予了我们朴素,给予了我们生命的源泉。那一刻,我羞愧难当,惴惴不安,我能为姥姥做些什么呢?!
从那以后,我记住了那次故乡之行,是因为我记住了土地,记住了朴素。
嘉宾有言
任蒙:作家、文化学者,现为湖北大学特聘教授。
这篇散文看似平淡,实则令人深思。
作家通过自己回老家看望外婆的所见所闻,描绘了世纪初年乡村的状况。那时,作者非常熟悉的故乡也和许多乡村一样,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比如,他记忆中的村庄,泥墙草屋全都变成了砖瓦房,姥姥家里也有了空调电器、电暖器、电热毯等现代生活设备,但因为电压不足,这些设备都没法使用,连头顶上的灯泡也是灰暗的。
然而,习惯了传统农耕生活的姥姥,并不在意这种种“不便”。
通过一次短暂的见面,作品刻画出了一位普通的乡村老人面对生活、面对困苦的那种清贫、安详与淡泊。
作者在这里的文字也很平静,如同他笔下那位平静的世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