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裴霜儿 墨上尘事
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
我还年少,在父兄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他们还能习惯地喊着我的乳名。
我还年少,在故乡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我的乳名在乡间的每一道山梁梁上回荡。
——题记
我的四月,细柳还未成荫,雪如琼花摇落,却逢归乡扫墓的祭祀时节。每当此时,就算再忙再累,我们兄妹几人都必须从百里外的小城回来,用一种别样的心绪归乡,握手乡情。让久违的目光,穿越时间的透镜,以抚摸的方式将故居那片沧桑的黑土地深情地覆盖,去那个山坳坳里看母亲。
清晨早行,我们想赶在日出之前到达,趁地表还未解冻,徒步可能会轻松些许。先生开车载我和姐夫、二哥嫂子一行,当城市的喧嚣渐渐退后,便可隐约看到故乡的炊烟袅袅飘升。大约车行一个小时后到达二哥家的老房子,公路已不能再走,剩下的泥泞小路,只能步行。我们商议先去大哥处会合,然后穿好雨靴整装出发。远远地就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在大哥家的麦场上等候,银髯随风,笑容可人。好久不见,父亲的头发看上去更苍白了些,耳朵也更背了。可喜的是,当我走近他,他依然能用雄厚的声音喊出我的乳名。我用双手捧捧他的脸颊,下意识地捋捋他的银须,额头抵抵他的额头,他就乐得笑呵呵。絮叨着说:这个丫头,总是这样,长不大。我顺势搂搂他的肩头,就说:我本来就是你的孩子么,我本来就不想长大。或许,只有乳名才是我今生最亲切的称谓,总是在某个瞬间从心灵最柔软处响起。
大哥也依然叫我乳名。听到父兄的呼喊,顿感有一种温暖,沿着蜿蜓的乡间小道在向我招手,在我跨进门槛的瞬间拥我入怀。多少年来,那条蜿蜓的乡间小道曾是乡亲们走出村庄的唯一通道。春天泥泞难免,夏天葱茏两边,秋天硕果颔首,冬天雪落如毯。仿佛就在昨天,我还在这条路上徜徉,亲近澄碧的天空,对语满山的翠绿,聆听暖风的呼吸,接受阳光的浇灌,写意我天真无邪的童心。而今我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沿着它一路跋涉前行,浴雪黑土,泥巴裹满了裤腿,以最虔诚的姿势贴近故乡泥土,为只为,那陇上,一蓬荒草下埋葬的我的母亲,和着泪,焚一纸零碎的弦断,再忆母亲温暖怀抱的厚重。多想再听妈妈唤我一次乳名,但我知道,那只能是一个梦。
看罢了母亲,再来陪父亲。听他絮叨听过千百遍的往事,围前跟后的应和着,只为看他笑盈盈的眼神。为他换上新买的春衫,为他精心地修理好头发和胡须。嫂子在伙房里炖着排骨,满院子飘散着肉味的香,引得我哈喇子直流。仿佛是经年流浪在外的孩子,今天突然沿着四月的脚步归来,如南飞的燕子回到屋檐栖身的巣。繁忙和应酬不再成为漂泊的藉口,梦呓的家园已是置身其中的真实。围坐在难得团聚的亲人身边,聊聊家常。吃着哥哥、嫂子烧的饭菜,可口与质朴岂止是眼睛和嘴巴的享受?
毕竟不算是在外流浪的孩子,因为这个春日我很庆幸。当我走在山里的小路上,远处扫墓的乡亲看到了,都打着招呼说:走在中间的那个是秀花吗?我应声回应着:是啊!突然间心里就有一种深情与触动,家乡的邻里们依然认得我,并且还能叫出我的乳名。起码让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变得太老,恍惚依然是那么的年少。思绪在记忆和现状此起彼伏的鳞波上,折射出年轮扩散的轨迹。质朴的乡韵似乎是一路沿着血缘在穿行的阶梯,漫过我童年老屋门前小溪的嬉戏,漫过我夏天牛背上淋漓酣畅的歌谣,漫过我秋天田野拾捡麦穗的背影,漫过我冬天庭院门口烤火取暖雀跃的光阴,漫过我四十而立怀乡不倦的身躯。
怎么感觉村里的静寂好像也因我的归来而顿时热闹了起来,我主动地跟每一位乡亲打着招呼,自己也被家乡的方言层层包围着。看到村里幼时的长辈,如今也都被时光雕凿成瘦弱的老人。他们年龄和父亲相仿,我拉他们围坐在我家的庭院里晒太阳。那被太阳晒得很黑、被山风侵蚀得皱纹满布的面容,却有着温暖和谐的笑容。他们聊风土人情,聊我们小时候的事,聊他们年轻时的事,浓浓的乡音总有一些温馨的话题,似乎让我重读到生命里一种实实在在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温暖。或许,只有乡音才是我今生最悦耳的语言,让我懂得体会乡土人情的静好和朴实。在乡亲们的眼里,我还年少,我永远是个孩子。
村口的汉山大哥正在放羊饮雪,老远看到了我们,就穿着雨靴一滑一崴地向我们走来,二哥耐心地等他走近,彼此询问近期情况后,他得知二哥去年秋季因身体不适做了手术。他毫不犹豫地说:“在我家羊群里抓个羊娃子吃去,补补身子”。简短的话语,没有加任何表情,也无任何修饰,却有深厚的情义。我一时语塞,不知所措。还是二哥想得周到,推脱说:你媳妇儿也得病,不能干活。家里家外你一个人扛,想着养殖一冬的牲畜也真的不易,你就留着卖钱或者是自己用吧。
说实在的,现如今久居喧嚣城市,确实好久都感觉不到这种淳朴的乡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当做一种宝藏珍藏,当做一份真情符号去记忆。同时更觉得是一种心灵的安然,也是一种联接真情和血脉的纽带。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试着用乡音去忆及乡情,去读懂乡情,今天我的确被感动了。
我的确很久都没有听说过,哪一个农民二话不说,就直接送只羊让做了手术的乡亲去补一补。因为我知道汉山哥的不易。他俩口子为了生活,养了几只羊,好不容易渐渐地养多了。大夏天里赶着羊群常常居住在山上帐篷里,一天才吃一顿饭。想象着那年他媳妇患肿瘤需手术,他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向邻里们东挪西借地凑钱。媳妇手术儿回来了,命保住了,但不能干活,他就一个人忙里又忙外地支撑着。为了还账,又养起了牲口,冬天里被成群结队的牲口包围着,喂草喂料,而且草料都是自备的,秋日里用镰刀割了地埂上的草用肩膀背回来,晾干了备着过冬,他说:一个冬天,吃掉了几垛草,想想也真的很不容易呢。二哥的婉言谢绝是对的。
归来,我在乡间的小径踱步、遐想。麦场、老屋、池塘、杨柳树在心头跌荡起伏。也正是这些心头永远无法抹掉的乡情片段引我抛开城市生活的烦恼归来。让我留恋,反复吟哦,当风和光一起浸润我平静惬意的身体,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浸透骨髓的亲切。它保存着我多年以前的记忆、故事和梦想,新鲜依然。
是的,那种亲切就是乡韵。归来,儿时的梦依然清晰。从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开始,从学步时第一次跌倒算起,总有那么一种情愫让我一路细数幸福无忧的年轮。让我懂得在忙碌的时候停下脚步休憩,让我在远离城市喧嚣的乡野中,懂得珍惜生活中的缓慢与细腻。
乡情不变,乡音难改。但家乡的景象却在悄悄地起着变化!你看,二哥门前的道路正在拓宽,挖机轰鸣,車师古道正在修建!
作者简介:
裴霜儿,一位来自天山脚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