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庄丰石
一如外滩之于上海人,西湖之于杭州人,大操场之于崇福人,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看各种各样的热闹,可以到大操场;开展各种各样的文体活动,可以到大操场;举办一年一度的商品展销会,可以到大操场;散步、闲逛、锻炼、拍拖,学车(自行车),甚至吵架都可以到大操场。每个崇福人的记忆里,哪里少得了“大操场”这三个字?而现在,一条路、一个商业中心傲然矗立于此,四面各色小店林立,煕来攘往,人头攒动,这里已经是商业活动的天下了。
有一次回崇福,偶尔经过这里,就在曾经是100米比赛起点的地方,是这座商业中心地下车库的出入口,两个黑乎乎的大口子,望过去就像两张巨大的嘴巴。
(一)
操场西南角上有一处旧式大院子,院子里的房屋被分得七七八八,不少人家杂居其中。院子北墙上也开了一扇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住着一位孤身老人,很多人都应该还记得他的样子,光光的脑袋,脑袋上整个儿一处“不毛之地”,半根毛发也没长。特别到了夏天,或是他干活时,一脑门子的汗,活像一个上过油的大葫芦。他平时以帮人挑送煤饼为生,家里缺劳力的人家雇他到煤球厂买上一担煤球或煤饼,让他送到家,而后付他点辛苦费。经常可以在街上看见他挑着一担煤饼或煤球缓步前行,高高的个子,沉重的煤担压在他的肩上,背都有点驼了;他的脸上,头上都积着黑黑的煤尘,汗水不断地渗出来,整个脸就成了个大花脸。有时也可以看到他坐在家门口,搬一盆水,光着上身擦洗。然后就坐到小凳子,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有时脸上带着笑意,有时目光中写满了落寞,自始至终,我们也没有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有没有家人,他后来的结局又是怎样?镇上的人们,你们还记得他吗?
而另一位与大操场有关的人物,只要是崇福人,都知道他,人唤其为“杨毛头”。他患有精神疾患,成天在街上东游西逛。他一头乱如草窝的头发,眼神时而呆滞时而兴奋。小孩子都很怕他,只要远远地看到他,或者只要听到有人一声高喊“杨毛头来了”,就赶紧躲起来,因为传言他要抓小孩子,会揪住不放。但也有人告诉我们一个秘诀,如果不幸被他一把抓住,你只要喊一声“杨司令”,他肯定会放你,眼睛会笑得眯成一条缝。镇上的人都说他就是成天想当“司令”,所以最后心智错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也经常在操场边闲逛,有一次看到他在司令台上,手里握着一根枯树枝,时而仰望天空,时而注视台下,时而树枝点点戳戳,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想来他肯定在指挥台下那看不见的千军万马。“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的世界有谁懂?镇上的小孩子如果啼哭不已,家长只需喊一声“杨毛头来了”,孩子马上就不再哭闹。后来听说他死了,用镇上人的话来讲,就是“伊毒杀了”。(他发疯而死了)
(二)
操场的东南角原来有一座土山,土山顶上长着十几棵大树,树荫浓密。土山是孩子们的乐园,最常见的游戏就是玩“打仗”,一方从“山脚”攻到“山顶”,一方在“山顶”严防死守,待山下的人冲到山上,随手捉住一个,两人一起从“山顶”直冲下来,嘴里咿里哇啦地喊着,发出一阵阵欢呼。时间一长,土坡竟然出现一条深深的凹槽,有几个孩子干脆坐在槽里,让伙伴从后背推他下山。可怜见这几个小玩主的裤子,用不了两三个“上下”,屁股处就“开花”了,裤子硬生生被磨出两个大洞,回去免不了家长的一顿臭骂。但是用不了几天,好了疮疤忘了痛,他们会继续玩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人们都会记得,每到下午放学后,或者节假日,土山这里,山上山下,挤满了嬉闹的孩子,笑声、喊声震天响。
后来土山被扒平了,原因是操场跑道扩建,原先的篮球场让位于跑道。篮球场只好向土山要地方,土山上的树被砍了,山头也被扒平了。“攻城拔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日子,都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镇工会在大操场边修了一座楼,成立了工人俱乐部。除了办公室以外,二楼是个宽敞的阅览室,里面有个藏书不少的图书馆,还有许多报刊杂志。每天晚上,陆续有人来这里看书读报,有时还会借到家里去看。如果你也经常去那里转转的话,你会发现来看书的就是那几张老面孔。比如,我一个Y姓同学的父亲,是位理发师,每天晚上必到。阅览室里很安静,大家各自捧着书刊,专心阅读。如果要看热闹,工人俱乐部底楼还有一间棋室,棋类爱好者们常在这间房子里切磋。观棋不语真君子,要做到还真不容易,有时,观棋者比下棋者还要着急,言语之间自然会有点“过往”,平添了几分热闹。当然,最热闹的是位于底楼的桌球室,几张绿呢铺就的大台球桌边上常围满了青年人,这项活动也算是新鲜玩意儿,尤其吸引青少年,我那时也经常去玩几局,练练手,水平也就一般。不过也有爆冷门的时候,有一次,一位大家公认的高手与我过招,结果,我一杆到底,一口气将黑球打入袋中,一点机会也没有给对方,对方很不服气,气咻咻地走了。真不知道是哪来的运气,竟然把他打败了。这次桌球经历真的很难忘!
(三)
当时,镇上群众体育运动氛围相当浓郁。镇上企业众多,是本县域内的工业重镇,几个职工数量较多的企业都组建了自己的球队,尤以足球与篮球为盛。大操场是众多比赛的举办场地。每年七、八月间,学校放假,大操场就空置下来,由镇工会牵头组织的足球联赛便拉开了帷幕。十几支队伍轮流捉对厮杀,一决高低。而镇上的居民们好似过节一般,摇着蒲扇,叫上邻居,三五成群,前往助兴。这些队伍里有他们的亲戚,有他们的朋友,场上场下一家亲;而各支队伍里的球员们,同是本乡本土的人,又为了同一爱好而相聚在赛场上,更是熟络无间,场上虽是奋力搏杀,场下却是哥俩好,兄弟亲,圆圆的足球传递着友谊与和谐。
各方诸侯,逐鹿中原,强队渐出。机械厂队、化肥厂队、农药厂队、医药用品厂队、酒厂队,桐乡二中队等队伍都是小镇居民心目中的“种子队”。作为二中的学生,我们当然是二中队的忠粉,队员中也不乏我们的恩师,英语老师卢湘仁,司职中卫,奔跑迅速,补防意识强;化学老师张金松刚出大学校门,别看瘦瘦小小,踢起球却是脚下生风;守门员数学老师朱羽,个子不高,却身手灵活,善于移动;另一守门员则是宋晓竞老师,他也从杭州大学毕业,虽学的是篮球专业,但守起门来,篮球专业的功底让他游刃有余,长袖善舞。他一直从事体育事业,现在是著名的篮球国际裁判,曾多次执法CBA、WCBA,亚运会与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也可以听到他响亮的哨声,这里的球场上人才辈出。
印象最深的是1987年的“联赛”冠亚军决赛,对阵双方是二中队对机械厂队,最后机械厂队夺得了冠军,二中队获得亚军。机械厂队的核心人物陈争红是夺冠的功臣之一,他脚法细腻,敢冲敢拼,在场上活像一头豹子。他原是嘉兴市少体校的学员,曾入选过省青训队,由于种种原因,他与省队失之交臂。当年镇上居民都知道他,他就是人们心目中的“C罗”或“梅西”;而今年,桐乡二中学生足球队一路过关斩将,杀入浙江省青少年校园足球比赛的决赛,虽然最后没能赢下对手,但也创造了一个奇迹,一支名不见经传的球队一路高歌猛进,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实力。获奖名单上教练陈争红的名字赫然在列,不由得肃然起敬,光阴荏苒三十载,他依然活跃在绿茵场上,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着对足球的执著与热爱,真得要为他点赞。这正是小镇足球文化的传承,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无缘再看到大操场上的厮杀,但足球文化的基因还在,从三、四十年代的“崇德队”、“正风队”,到解放后的“青年队”、“崇福镇队”;从崇福镇的乡贤――八一队总教练、国家队主教练戴麟经先生,到而今一个个虎虎有生气的足球少年,我们实切实地感受到小镇足球文化的流风余韵。
大操场的东侧还修有一个灯光球场,入夜时分,四角亮起几个俗称为“小太阳”的碘钨灯,把球场照得雪样亮白,众多篮球爱好者们纷纷汇聚在这里打球、比赛。每逢比赛,球场一角的土山上蹲满了人,有的甚至还爬到树上,居高临下,看得更加真切。后来镇工会盖起了工人俱乐部,大操场拓宽,土山被扒平了,灯光球场移到了土山的位置,四边还搭起了简易的看台,而这份热闹依旧没减。现在我们在电视、网络上观赏中超、英超、世界杯、NBA、CBA。而三十多年前,小镇居民已经有幸观赏到激烈的比赛,感受着体育的魅力。这一切的故事,都曾经发生这片热土上,一个曾是古时练兵演武的校场上。
(四)
对于我们这些学生而言,上学期间最兴奋的莫过于开运动会。每年春季,镇上的小学、中学轮着开运动会,同学们搬着小凳子来到大操场上,在划定的区域里坐好,司令台上拉起了横幅,高音喇叭里喊着比赛的进度与成绩,播报间歇时还放着《运动员进行曲》,豪迈的音乐飘到了赛场的每个角落。运动会上最吸引的项目当属短跑决赛与4乘100米的接力比赛。当广播里播报着“下面即将举行男子200米决赛……”时,大家都纷纷站立起来,拥在跑道边,200米比赛最好看,选手们要经过两个弯道,你追我赶,往往弯道处就可以分出高低了。只听得一声枪响,选手们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去,大腿肌肉筋脉毕现,展示着力量与速度的美。在大家的加油声中,选手们很快经过司令台,最后冲向终点,六名选手几乎是同时触线,难分伯仲。当时桐乡二中有一名运动健将,国家二级运动员。看他跑步真是一种享受,枪声响起,运动钉鞋在铺满煤渣的跑道上发出有规律的“嚓嚓”声,眼见着他如一阵风般冲向终点,最后计时表显示23秒,又一项校运会的纪录诞生了!这位运动员的名字叫张军,他而今在母校当体育老师,培养着一代代新人。当年他在场上刮起的那股“旋风”,相信很多人还能想起来。当然,4乘100米决赛也是扣人心弦,让人激动。尤其是当教工队出场时,整个赛场都沸腾了,同学们都爱看老师们之间的角逐。平日里一位位斯斯文文的先生们,一旦到了赛场上,立刻变得个个龙精虎猛,威风凛凛。
至于我自己,也是年年参加运动会,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高三,一年不落,年年参加100米、200米的比赛,也总能冲入决赛阶段比赛。从来没有得过前三名,第四名是历史最好成绩。二年级时第一次参加200米比赛,预赛时拉伤了大腿肌肉,决赛时我几乎是沿着跑道走到了终点,也为班级挣下了一分。而高三时的200米小组预赛,让我体会了一把领头羊的滋味,也许是对手水平都比较弱的缘故吧,枪响出发后,我一路领先,最后冲过终点线。两名司线员轻攥着的白线,在我身体的带动下,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脚边。计时台边上正好坐的是我们班级,我像一个胜利者一样向同学们挥挥手,同学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只可惜这仅仅是预赛,决赛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成绩了。但我曾努力,结果又有何妨?
(五)
旧时,农历五月二十,是崇福镇的传统节日“水龙会”。传说,这一天是水龙菩萨的生日。崇福“水龙会”至少已有上百年历史。每年这一天,镇上各个街坊的水龙(消防器材)全都要经过认真检修,集中到大操场,接受全镇人民的检阅。后来随着消防设备的不断进步,各个街坊的水龙在发挥“余热”的同时,镇上各家企业自设的消防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
水龙会当天,镇上热闹非凡,四邻八乡的男女老少,都会赶到镇上来观看水龙表演。全镇各街坊和各工厂单位的水龙车队伍在大操场集中,且看这些消防设备,简直是就是一次消防设备沿革的大巡礼,有一架架铁制的四轮水龙车,那是用杠杆原理制成的手动消防车。车上安装着一只金黄色大铜铃,车子推动时,铜铃便会发出“当当当”响亮的声音。车子上还备有几十公尺长的灰白色帆布消防水管,几名壮汉推着车子,从西寺方向赶过来,直奔大操场,这些车多半是各街坊民间消防队的设备,都是有年头的“老古董”了;而各工厂企业消防队的设备则是先进多了,一台台柴油机连着水泵,几十米长的水管盘成一团放在一边,业余消防队员也都是统一着装,井然有序。一时间,大操场上旌旗招展,人声喧闹,高音喇叭里发布着有关活动的消息。观众们也是大饱眼福,这些个从“爷爷辈”到“孙子辈”的设备,这么多支业余消防队伍,场面着实宏大。在集合完毕以手,各路消防车沿着大街来到北桥附近市河两岸的河堤上。随后,各队摩拳擦掌,摆开龙门阵,开始进行精彩的“技能比武”。
比赛开始,各队人马精神抖擞,施出浑身解数。他们有的用力地飞速压动水龙活塞,尽力让水龙口喷射出的水柱既高又远,很快几个队员就满头大汗,面红耳赤了;而拥有机器设备的队伍,只需要将机器打开,水泵从河里抽上水来喷射,相比之下,这几支队伍神定气闲多了。沿河的十多条水龙同时喷水,射程最远可达四五十米,几条水柱有时交织在一起,在空中激起水花有多高,两岸观众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声。而运河里过往的船只可就苦了,在道道水柱里穿行,如同经过一道道瀑布,整个船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有几个船员暴跳如雷,却又是无可奈何。
(六)
一日,走在梧桐簇拥的老街上,迎面走来一对夫妇,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看着他们,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大操场上,他们不正是当年在大操场上吵架的那对吗:两人急速在跑道上并排前进,一边疾走,一边争吵,男的脸涨得通红,而女的则是脸色惨白;他们在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铺在跑道上的煤渣被踩得“咯吱咯吱”叫,声音尖利急促。
对面的这对已届老年的夫妇,你们可曾记得那次吵架吗?还记得那个大操场吗?可曾留意一个小孩站在跑道边,惊讶地看着你们气冲冲的模样,一直看着你们,直到你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你们之间的“战争”开始于太阳西沉的时候。
也许,这场“战争”只是你们几十年风平浪静生活里的一朵浪花。如果有一天,你们走过这里,是否会相视一笑,再抬头看看天,天高云淡。
可惜啊,这片“战场”已经不在了,那一个曾是小镇人们天天念叨时时想去要去会去的地方已经不在了。我们只能在记忆里找到那个地方,回到那段往昔的时光,在时光婆娑里,看岁月变迁,人事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