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胜(四川)
说起前锋印象,要从我小时候说起。
那时候前锋不叫前锋,而是叫“大佛”。为何叫大佛,我也无法考证,只知道那时候襄渝铁路通车,在前锋设了个火车站,听大人们都叫它“大佛火车站”。
在朦胧的记忆中,第一次来大佛,是去我三婆家拜年。我本家三公英年早逝,留下两男两女四个孩子给三婆。三婆一个妇道人家,无力抚养四个孩子,且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农村粮食奇缺。为了养活孩子,经人撮合嫁与前锋镇四合村白杨湾尤开金为妻。带去两个叔叔,两个姑姑稍微年长,和我本家姑姑一起下嫁到华蓥山上。因有两个叔叔在尤家,遇有农闲,我和父亲上山去姑姑家耍,都要顺路或是专程去白杨湾三婆家玩。那时候与其说是看望三婆,实则是想找两位叔叔耍。
三婆家就住在襄渝铁路边不远。记得小时候去三婆家耍,大叔年长在学校上学,小叔岁数跟我差不多,喜欢带起我满山疯跑,打泥仗,捉迷藏。
三婆家有条水牯牛,小叔每天的工作就是吃了早饭背个背篼,牵上水牯牛上山去放牧。
那回小叔照样把牛赶上山,牛儿漫山自由吃草,小叔则和我一边玩耍,一边割牛草。我站在山坡上,对看见不远处襄渝铁路上不时上下奔驰的火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央求小叔带我去铁路边近距离看火车。小叔禁不住我的央求,把牛拴在一颗大树上,我俩叔侄还没有走到铁路边,这时刚好一列客运列车冒着白烟拖着长长的身躯哐当哐当地呼啸而过。还没有看清它的本来面目,列车拐过白杨湾前面的山梁子已无了踪迹。我和小叔顺着铁轨一路狂追,就追到了“大佛火车站”,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前锋火车站。
站上有两个站台,六条铁轨。第一站台有段简易的雨棚,第二站台纯粹是露天的,显得格外空荡。车站候车厅和售票厅也很简陋,站前没有广场,一条又窄又烂的广观公路(广安到观阁)从车站门前通过,路的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民房。除了车站大门对面有两家饭馆和车站派出所旁边的车站旅馆外,看不出一丁点火车站的繁华景象。
火车站的背后是巍峨雄伟的华蓥山。从白杨湾上华蓥山,有一道山梁子叫凉风丫口。站在凉风丫,回头看山脚下,山下一马平川,不远处的渠江,犹如一练白花花的缎带,轻轻地从大良城下飘过。它和从北而南的襄渝铁路活像两条一白一黑的巨龙,顺着华蓥山势蜿蜒而下直奔重庆。从华蓥山俯瞰大良城,被东面的大岩寨曾家寨、南面的太平寨、西面的双鱼寨、北有号称“一锋插天”的小良城拱卫其中,形似一朵莲花,尽收眼底。
大良城我是没有去过,但常听老年人说,大良城曾与合川的钓鱼城齐名。据说在1251年蒙哥继任蒙古帝国后仗着空前巨大的财富、空前强大的军队,“要让青草覆盖的地方都成为他们的牧马之地。”大良城与合川钓鱼城、南充青居城、苍溪太获城互为犄角,阻挡蒙古骑兵沿江南下侵袭南宋长达数十年之久。
登上华蓥山,这座英雄的名山也是对我充满诱惑。每次我去桂兴丁家山姑姑家耍,就喜欢听老一辈人讲“华蓥山游击队”的故事,他们讲的比在书本电视里看到的要详实得多。因为“丁家山”战斗就发生在他们屋后面。华蓥山游击队观阁支队在观阁起义后,撤到华蓥山草靶场“张家新院子”召开的第一会议的张家新院子就在我姑姑家屋背面山坡下,国民党兵向游击队驻地发起攻击的“草靶场”与我姑姑家遥遥相望。讲这些故事的人有的还是当时还健在的国民党伪政府时期的保丁、乡丁,他们参加过围剿华蓥山游击队的行动,亲眼目赌了观阁支队支队长王兆南烈士在当时的广安县小井乡月亭奄漾水凼牺牲的惨烈现场。
1990年,我的第一篇处女作中篇小说《风流老街》在重庆《山城》杂志上发表。乘着春风得意之势,我收集了很多华蓥山游击队在华蓥山活动的资料,好想写一部《华蓥山游击队在广安》的书。借着去丁家山界牌村我姑姑家做客的便利,亲自去看了月亭奄漾水凼王兆南烈士牺牲之地的那个山洞。
那个山洞确实无险可据,四周比较开阔,与其说是山洞,其实是凹下去的一个石坑,估计是王兆南和警卫员突然遭遇国民党兵的包围,无法撤向后山、情急之下才跳下石坑与敌人对峙,在弹尽无援下才饮弹自尽。
我沿着华蓥山游击队活动的轨迹,去邻水县的“曹麻洞”和“千丘塝”、向杰栋的老家向家寨实地向乡民们访问,他们向我讲述了华蓥山游击队在当时活动情况,向我讲述了华蓥山游击队在代市、观阁起义失败后,国民党反动军阀罗广文率108军726团进驻岳池、广安、邻水清剿革命武装,屠杀民主进步人士,仅在桂兴、天才乡一带,一天就枪杀游击队员和农民有28人。特别是河西白市场那边有个姓张的,人称“张屠夫”,他是广安县伪警察局里的缉察大队长,他捕杀革命群众最积极卖命。每次抓捕革命人士,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杀人从不眨眼。在华蓥山闹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半夜有小孩子哭闹,只要说声“张屠夫”来了,哭闹的孩子立马噤若寒蝉。
他们说的那个“张屠夫”,其实我知道,他跟我相距不是很远,同姓不同宗。听老辈人讲,他在解放前的确作恶多端,解放后在白市川王庙大操坝被人民政府镇压。
资料收集起来了,可是我却没有精力写。因为我是农民,无职无业,那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上需要赡养两辈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家里只有几分薄田,再没有经济来源支持我完成文学创作。不得已,只好放弃这个雄心壮志,同老乡一起跑到福建晋江去打工。
由于年轻气盛,闹得轰轰烈烈的要写《华蓥山游击队在广安》的书就这样放弃了,引来了乡民们无情的挖苦和嘲讽,说我有些“癫狂”,根本都写不出来文章,以前看到的那篇作文纯粹是找的同名同姓人的文章来忽悠乡民。把我讽刺挖苦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使我无脸回乡见家乡父老,就在福建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1993年,有老乡来福建对我说:“你还不回去看看,广安县不由南充地区管了,广安升格为广安地区,下辖岳池、武胜、邻水代管华蓥市。”当时我报以笑笑。过了几年,一九九八年又有人来说,广安又撤区设市了。广安旧城改造基本完成,一座崭新的广安新城拔地而起,你再不回去看看,等以后回去,只怕是广安认得你,你认不得广安了。
2013年,从电视新闻看到,经国务院批准、四川省政府回复,新设广安市前锋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想回家看看,看看广安市旧城撤了建的是一座什么样的新城,看看前锋新区长成什么样儿。想到我在福建打拼二十多年,一事无成,唯有岁月催人老,由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变成鬓发斑白的半老老头。直到2018年5月,再也按捺不住思乡之情,踏上了回乡探亲之路。
那天,我乘坐的是k1268福州至重庆北列车回来的。时隔二十多年第一次回乡,当列车从福州站缓缓启动就巴不得插翅一下飞回老家,高兴得一宿未睡。第二天列车进入四川,快到达州时,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列车到了前锋我都不知道。有同坐的旅客把我摇醒,说你该下车了。我匆忙提起行李,随着下车的人流下站台过地道口,一只脚刚迈出检票口,抬头一望,把我吓了一跳:站前有宽阔漂亮的广场,一座崭新的前锋新城呈现在眼前。
这不是达州站么?我难道是下错站了?迈出去的那只脚赶紧收回来,回头直奔站台,我要回车上去,不然车开走了!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见我迈出一只脚又回头就跑,以为我是逃票的,跟在我身后追,一直追到站台上。我抬头看车站上的站牌,的确挂的是“广安站”。工作人员追上我,气喘吁吁的责问我:“你跑回来干啥?”
我说:“这是广安站吗?这是前锋吗?”工作人员说:“是啊,咋啦?”
我说:“我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广安了。这二十多年里,广安、前锋变化得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车站工作人员也笑了:“哦,我还以为你是逃票的咧!”
●作者简介●
张继胜,四川广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