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山菊花开了
前引
秋雨绵绵，如丝如烟。
我静静地伫立在屋门前，透过蒙蒙细雨，凝望村子对面山上的那片艳艳盛开的山菊花，思绪翻滚。伴随着雨丝，飞到那逝去多年的岁月里，飞到那曾经泪湿心田的记忆中……
一 路遇
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被派到泽州冶底中学实习。
那是晋城大山里的一所农村学校，那里有巍峨的晋普山和享誉全国的东岳岱庙。
报到那天，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下了车，到学校还有一段山路。我们气喘吁吁地走在那条泥泞的山间小路上。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摔了一跤。
我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满身的泥，烦恼、怨恨伴着委屈，我的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把手里的木棍扔到了路旁的水沟里。也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一个趔趄，差点儿又摔倒在地。
“咯咯……”随着我的一声叹息，远处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循声望去，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山坡上，一个头戴旧草帽的小女孩正冲着我笑。
笑我的狼狈？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抬头看看前面更加泥泞的小路，皱皱眉，摇了摇头。
那小孩似乎对我的愤怒并不介意，放下手中的篮子向我走过来。
到了跟前，我才看清楚她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红外衣，可能是从大人身上替换下来的，裹着她瘦弱的身体，显得过于肥大。脚上穿一双破布鞋，鞋面上沾满了泥巴。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
“你是城里来的吧？”
我惊讶于她敏锐的判断力，反问她: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声: “山里人，能不会走山路？”
她头一歪，调皮的大眼睛挑衅般地看着我。
嗬！看不出，她的嘴还挺厉害。我竟有点儿喜欢上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了。于是就故意逗她说: “你走在这样的泥路上能保证不摔跤？”
小姑娘对我的话显出一脸的不屑。倔强的小嘴一撇，手指远处道: “看见了吗？山半腰那条小路！三年前，我在山上放羊，遇上大雨，山体滑坡，路都毁了。家里人急坏了，拼命地找。我却赶着羊好好地回家了，丝毫未损。”
哦！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经历，不禁令人心生敬意。
我正在发愣，小姑娘也转身走回去，挎起篮子说: “城里人，我走了。”
我忙喊住她，让她给带路。她问我到哪儿，去干什么？我只好如实相告。
没想到，听了我的话，她竟高兴起来: “太好了！我刚刚考上那所中学。说不定你……”
说到这儿，她吐了一下舌头，脸一红，不说了。想必她又想起了刚才笑话我的那一幕吧？
一路上，从和她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知道她叫秋菊，家里很穷。妈妈常年有病，刚才她是趁还没开学，到山上摘些酸枣卖钱交学费，也好为妈妈抓药治病。
说话间，我们已到达了目的地。没想到学校竟在村子高岗上一座叫做“岱庙”的破旧山庙里，庙旁有一棵千年银杏树，长得倒也茂盛。
二 上课
也许是过惯了城里生活，也许是对安排到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教书心里不满，艰苦的生活环境让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厌烦、急躁。
庙殿改成的宿舍四面透风。时值秋季，天也渐寒，晚上我躺在床上裹紧被窝还冷得直打哆嗦。早晨起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天一下雨，路上便积满了黄泥汤，从宿舍到教室仅有短短的几十米。走一趟，刚换上的新裤子便溅满了泥点，像条大花裤了。
刚来时的那点激情瞬间就消失了，从此我便天天盼着能回到城里。可实习刚开始啊！没办法，只能随遇而安，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我任教的是个初一班。恰巧，秋菊也在那个班里。
“当、当……”挂在庙门银杏树上的铁钟敲响了十几下，该上课了！我快步地走进教室。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今天由我来给你们上第一课……”
“ 报告。”我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我。
我推门一看，皱了一下眉头，怎么是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陡然一软，就让同学们自己先预习一下课文，便走了出去。
门外，雨似乎已经停了。
秋菊湿淋淋地站在那儿，她不停地跺着脚，通红的小手放在嘴上呵着，身子抖动着，穿着的还是那件肥大的褂子，只是里面套上了一件薄薄的旧衬衫。
见我出来了，她吓得赶紧把手背到后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满脸羞愧地望着我。
没等我开口，她就惊恐地对我说：“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昨晚，我妈又犯病了......今早上，我熬好药，给妈妈喝上，山路不好，天又下着雨，所以才……”
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我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瘦弱的女孩在泥泞的山路上急匆匆赶路，风呼啸着，阵阵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落进她的衣领里。忽然，她脚下一滑，跌倒了，好久没有爬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到了自己刚来报到时摔的那一跤，想到了那位站在山坡上戴着草帽冲我直笑的女孩。
我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便问她道：“你妈的病好些了吗？”
秋菊朝我使劲点点头。是委屈，还是感激？我此时看见她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我安慰了她一番，语气温和地说：“以后尽量早点来，进去吧。”
她赶紧擦掉眼角的泪花，对我笑笑说：“谢谢老师，以后我保证不会再迟到了。”
她走进了教室，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为秋菊，也为自己。
这时，我才体会到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三 关爱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到这所中学实习已经两个月了。短短的时间里，我和这里的孩子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山里的孩子单纯、憨厚、心细、懂事、会体贴人。
每当我走进教室，讲台上总有一堆山枣、蜜桃或一杯热腾腾的水放在讲桌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儿，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老师，您辛苦了！
老师，请您尝尝我们摘的山枣，特甜。
老师，喝杯水暖暖身子吧！
每当这时，我总感到心里有一股热流，暖暖地。孩子对我这样好，我怎能盼着早日回城里呢？
有一天，我生病了浑身无力。上课铃响过，我还发着烧。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教室，开始用沙哑的嗓子给同学们讲课。
同学们见状，都劝我不要上课了，回宿舍好好养病。我坚决不肯，秋菊赶紧把她的凳子送上来，让我坐着给他们讲课。
看着下面一双双稚嫩渴求的眼睛，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痛。那节课，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竟讲得有声有色，同学们也都听得入神了。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同学们的眼里闪着泪花，我也泪眼朦胧了。
几个学生搀扶着我，把我送回宿舍，等我躺下后，他们才悄悄地走了出去。
正当我昏昏欲睡时，“笃笃笃！”有人敲门，接着门被轻轻推开，探进了一个不大的脑袋，一双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是秋菊！
她轻轻地喊了声：“老师！”
我无力地睁开眼，冲她笑了笑，问道: “你怎么来了？”
她回头招呼了一下，随之走进一个人来。
原来她把村里给她妈看病的老中医给请来了。
我赶紧欠身想坐起来，老中医忙按住我，让我重新躺好。他给我号了脉，说我患的是伤风性重感冒，为我开好药单，叮嘱几句就走了。
秋菊拿着药单和钱，跑到几里外的乡医院抓来中药，然后很熟练地给我熬好。让我喝下，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回了家。
第二天，她又来看我，手里还拿着一束山菊花。
她把花插到一个盛葡萄糖水的空瓶子里。顿时，我感到这间小小的陋室里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秋菊说，山菊花总要在秋天才开放，送上一束花，祝愿老师早日康复！
看到像山菊花一样艳丽的秋菊，我又一次泪湿眼眶。
四 返校
实习期满，我要返校了。
听到这个消息，秋菊和同学们都来送我。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束艳丽的山菊花。
看得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刚刚哭过，脸上还带着泪痕。
秋菊是班长，她慢慢走到我的跟前，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脸上绽开成一朵花。
呵，还是那张瘦瘦的脸，还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同的是脸上多了一丝惆怅，几许哀怨，红肿的眼里满是依依不舍……
她嘴唇颤抖着说：“老师，您要走了，我和同学们没啥可送您的，就用这束山菊花表达我们对您的一点心意吧，感谢您对我们的教育和关爱。请您收下吧！”
我正要向她解释，忽然，几十双手同时举起了几十束鲜花，一齐伸向我：“老师，您收下吧！”
霎时，我周围便成了山菊花的海洋。
看着这朵朵鲜艳的山菊花，我仿佛看到了山里孩子们几十颗跳动着的心；看着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神和一张张被鲜花映红了的可爱的小脸，我的心一热，羞愧和幸福的泪水涌了出来。
走出门外，向远处眺望。黛绿色的晋普山上，漫山遍野开满了山菊花……
王志明，笔名春雨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