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走汉宜公路,过应城市不远,每隔一段就会有横跨公路的渡槽。临近应城市人和乡地段时,渡槽上有一条广告语:“楚天特产人和荸荠”。
看到这里,总会心一笑。大伯家在人和,那里生产的荸荠,我不陌生。儿时那些年,每进腊月,就盼堂哥来。堂哥一来,总不忘背一袋荸荠。荸荠从堂哥家来的时候,穿着泥外衣,奶奶把它们倒进簸箕里放在太阳底下晒一天,让泥土自然脱落些。晒着荸荠的簸箕奶奶搭着凳子放在屋顶上,孩子们够不着,鸡们也够不着。鸟儿见多识广,黑乎乎的荸荠,它们看不上。
也不知是不是认错了字,家乡人把荸荠读成“皮雀”,以致好多年,我不知道这吃食的名字怎么写。后来又知道,它还叫马蹄。顾名思义,大约是那形状如马蹄子而得名。它的种植历史悠久,最早记载于《尔雅》。
吃着荸荠,我还纳闷,我家和堂哥家隔着五六公里地,为什么他们那儿生产荸荠而我们这里却不生产呢?对奶奶说的土壤不合适,我一直半信半疑,而又充满神秘。
奶奶一边晾,一边簸,顺带挑出挖破的不俊的小的给孩子们解馋,最后放在篮子里存下来的全都个大皮红。她撩起围腰,抓出几把荸荠兜着,往王婆婆家走去。平日里,我们没少吃王婆婆的东西,奶奶是去还嘴帐。
装荸荠的篮子,奶奶把它挂在从屋梁悬下的绳子上,又怕它太过风干失了水分,篮子外面穿上一件旧衣服。够不着,只能望着像鸟笼一样的荸荠篮子等天黑。天黑了,爷爷忙完一天的活计,坐在床沿上休息。这时,奶奶才会轻轻启下荸荠篮子,每个人抓一大把。
我把荸荠分放在几个口袋里,迅速去找小伙伴们炫耀。有精灵古怪的,故意说不和我玩了,我马上掏出荸荠递给她们。有老实巴交的,赶紧回家抓了蚕豆来找我换。一边吃,我还一边告诉她们,家里挂着的篮子里多得很。时间长了,小伙伴们都知道,我们家有人和亲戚,吃荸荠不用买。
平原地带的冬天,北风四起,外面站不得人,家家户户烤火钵过冬。火钵底层放稻草末,上面铺一层做饭的热灶灰,慢慢引,慢慢捂,慢慢热。天冷,我们总喊肚子饿。奶奶把荸荠塞进火鉢,只留荸荠蒂在外面,一个个像小金字塔。我们等不及荸荠熟透,一把拎出来,两只手腾挪,顺便拍打着草灰,再咬一口。那时我就明白,饱时,生荸荠好吃。饿时,烤熟的荸荠香甜。
乡下泥土洁净,灶灰天然,荸荠出土,不用一滴水洗,我们吃进去却没有生过病。反而是腊月里吃食多,孩子们容易积食,荸荠汁液甜津凉爽,粗纤维消积化食,保证了孩子们的健康。若干年后,我还知道荸荠可以做丸子,可以煮,可以磨成荸荠粉,可以做拔丝荸荠。我还听说荸荠有地下雪梨之美誉,江南人参之别称。
慢慢的,城市里的人们知道荸荠好,也开始青睐。但水果店不接纳它,嫌它不好看,把它排除在水果之外。它也着实不算菜,菜场也没有它的一席之地。
经营它的,是专门的小贩子。知道大家讲卫生,嫌荸荠脏,嫌削皮麻烦,小贩们会把荸荠清洗干净或者削皮后再卖,虽然价格贵了,买的人还是很多。那些荸荠的皮色发黑,一眼就看出不是人和荸荠。一吃,味道也大不相同。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奶奶说的土壤问题是有道理的。大伯家所在的人和乡陈家岭地区,从清光绪年间开始种植荸荠。那片地紧靠龙赛湖,土质肥沃,水源充沛,出产的荸荠,个大、皮薄、多汁、蒂矮,清脆甜润,含糖量高,营养丰富。
附近很多地方的村民,也试着种植过,却种不出人和荸荠的体样和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物,这也就难怪人和荸荠成了楚天特产。
可为何人和荸荠成了楚天特产却少为人知呢?一是受制于于地域,产量大不了。二是荸荠好吃,却不好挖。大伯家种植荸荠的地是水田,到了挖荸荠时,要先将水排出,再挖泥翻找荸荠。冬天里寒风凛冽,这活又急不得。一天下来,挖不到多少荸荠。年轻人不爱干,也就干脆不种了。
如今,大伯年纪大了,孩子们劝他不要再种植荸荠。他说种了一辈子,舍不得放下,再说我们回去了,还可以有个礼物相送。也因此,我们过年去看望他,总会带回一袋子人和荸荠。没有奶奶那功夫和心思,荸荠在我们手里烂得快,只得匆匆削了皮后赶紧吃完它。
最近看萧红的文字,说鲁迅先生喜欢吃风干荸荠。许先生经常买来,也像奶奶这样,用铁丝笼装了吊着。客人来了,许先生端出荸荠:吃罢,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
陈艳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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