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学全,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小说月刊》《延安文学》《佛山文艺》《短篇小说》《湛江文学》《北方作家》《天池小小说》《金山》等刊物,获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入选多种选本。
简介
厂里的女孩
芳 芳
头扎麻花辫,身穿白底碎花衬衫,毛蓝色裤子早已洗得掉色,脚上的手工布鞋灰头土脸。这是芳芳最初给我的印象。在那个城里女孩以牛仔裤加运动鞋为标配的年代。芳芳的穿着,让人不由得想到一个字——土,土得掉渣的土。
芳芳的出现,在我们厂的青工中迅速掀起了一股小风浪。这女孩,一定是从远乡来的吧,不然怎么会穿成这样?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芳芳模样长得蛮好看,白净秀气的鹅蛋脸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再配上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这样卓尔不凡的长相,能说她不漂亮吗?芳芳不光长相好看,还爱笑,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很是耐看。
跟她的长相比,穿着土气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候,厂里有职工食堂,平时的饭菜还说得过去。一到周末,值班的大师傅就凑合,不光饭菜的品种简单,味道更是寡淡得不敢恭维。大师傅公然敷衍我们,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为了表达不满,我们几个周末便凑份子上街下馆子,让大师傅做好的饭剩在锅里。如是几次,大师傅也乐得清闲,周末到食堂露个脸,转一圈,优哉游哉骑自行车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去了。我们的无声对抗,反倒给了他偷懒的理由。
我们几个毕竟上班时间短,工资都不高。连续几周下来,便觉腰包羞涩。再到周末,芳芳跟我们提议,不如搭伙自己做饭吃。可是,我们在家里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便当日子,别说做饭了,连菜都没洗过。芳芳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做饭,可是我会呀!
芳芳的宿舍里,锅碗瓢盆、杯盘碗筷一应俱全,这些厨房家当,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不过连包装都没开封。
那天一大早,我们几个结伴去了趟菜市场,菜肉米面拎回来几大袋。看着这些食材,我们一个个只能想像它们变成美食的样子。芳芳说,剩下的活交给我,你们该干嘛干嘛去。芳芳挽起袖子,戴上围裙,奏响了厨房交响曲。芳芳淘米、洗菜、切菜,显得那么娴熟,那么自然。工夫不大,芳芳宿舍里便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勾引着我们的馋虫。芳芳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上桌后,我们围桌而坐,大快朵颐,几盘菜很快便见了底,一个个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芳芳毫无悬念地成了我们的明星。回味着吃进肚里的美味,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夸着芳芳的厨艺,七嘴八舌向她请教做饭的事,态度比去寺庙里求签的香客还虔诚。芳芳露齿一笑,学做饭并不难,难的是做出好味道,以后我慢慢教你们。
芳芳来自两百公里外的小镇,父亲是镇上的干部,母亲在镇上开着一家裁缝铺,她还有个弟弟。父母忙的时候家都顾不上回,芳芳上中学时就学会了做饭。芳芳做饭无师自通,她第一次将自己炒的两盘菜端上饭桌时,连一向挑剔的父亲都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芳芳于是喜欢上了做饭,同一种菜她能尝试着做出不同的味道,且样样可口。芳芳来厂里上班时,最舍不得她的就是父亲。
从那时起,芳芳的宿舍便成了我们固定的聚餐地点。每个周末,我们都集体采购一回,菜啊肉啊鱼啊,一袋袋拎回来。不管荤素,芳芳总能烹制出鲜美的味道。芳芳每个周末都要做四五个人的饭,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跃跃欲试想给她搭把手。芳芳看着我们笨手笨脚的样子,抿着嘴笑了。
在芳芳的言传身教下,我们一个个也学会了做饭。有段时间,我们到了周末便轮流上阵,一试身手,但总是赶不上芳芳的厨艺,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把菜炒糊了。好在,大家都有了一点进步。
在无数次饕餮芳芳做的美味后,我爱上了这个漂亮贤惠温柔大方的女孩。我跟芳芳结婚后,那几个一起搭伙的哥们儿,三天两头便来我家蹭饭,跟我一起瓜分芳芳做的美味,兴趣上来也会喝几杯。哥们儿都羡慕我有福气,找了芳芳这样的好女人。
因为贪恋芳芳做的美味,我总是把肚子吃的很撑。当我的腰围越来越粗,肚腩越来越大,体重一路飙升,成了一个大胖子后。芳芳开始害怕了,做梦都担心我会胖出病来。为了帮我减肥,芳芳每顿只给我一碗粥一盘青菜两个馒头。我倒无所谓,只是可惜了她的好厨艺。
秀 秀
秀秀跟她的名字一样,不光人长得秀气,性格也是文文静静的,给人的感觉是从古典小说里走出来的一个女孩。
秀秀来自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县城,她的爸妈都是中学老师。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秀秀,从小受到父母的熏陶,为人处事都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秀秀到厂里上班后,住在芳芳的隔壁。
周末,我们几个正在芳芳的宿舍里搭伙做饭,秀秀刚好从外面回来。也许是彼此不熟的缘故,当我们跟她打招呼的时候,秀秀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我们招呼她一起吃饭,她只说了一句吃过了,让我们慢慢吃,便迅速低下头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过后,我们却发现秀秀在宿舍里吃泡面。
秀秀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小得几乎听不到,似乎不是从嗓子里发出的,而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渐渐熟悉后,秀秀不再那么容易害羞了。周末,我们邀她一起做饭吃,她也不再推辞,有时候还主动打下手。
秀秀喜欢看书,她宿舍的桌子上摆着各类书籍,有中外名著,也有文学杂志。秀秀的手上,时常捧着一本书。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秀秀要么低头看书,要么默默地看着我们闹腾,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
一次,我们在省报的副刊版上看到了秀秀发表的一组诗。当时,我们一个个抑制不住惊讶的表情,纷纷向秀秀投去艳羡的目光。我们压根没想到,这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才女!在我们你一句他一句的夸赞声中,秀秀的脸红成了一朵灿烂的桃花。她说,这几首小诗根本不值一提。秀秀告诉我们,她的一个同学,大学时就出版了作品集,一毕业就进了一家省级刊物当编辑。
秀秀上中学时就喜欢上了文学,大学时开始写诗。她的诗意蕴含蓄,文字清新。文如其人,大抵如此吧!秀秀热爱文学,在文学创作方面挺有灵性,她的诗作陆续在省内外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一些作品还上了知名大刊。在秀秀的影响下,我们几个也渐渐喜欢上了读诗。
秀秀师大中文系毕业,本应去教书的,但她不喜欢当老师,于是改行进了工厂。到厂里上班后,秀秀被分配在总工办,名义上是文员,实则干的是打杂的活。我们私下都替秀秀感到惋惜,在工科生吃香的工厂里,她的文学才华很难有用武之地。
秀秀参加外省的一家文学杂志举办的全国诗歌征文大赛,获得了一等奖。秀秀倍感欣慰,请了几天假去领奖。在主办方举办的文学笔会上,作为新人的秀秀,见到了多位在国内文坛久负盛名的大师。她说,听了大师们的讲座,让她受益匪浅。
领奖归来后,秀秀变得比以前爱说话了,有时候还主动找我们聊天。秀秀告诉我们,她老早就想去大城市发展,但却一直犹豫着,现在她终于决定要辞职了。
秀秀说她想去北京。北京不光是祖国的首都,更是能人辈出、竞争非常激烈的地方,秀秀是那么腼腆,那么容易害羞的一个姑娘,她去北京能站稳脚跟吗?我们都替她捏了一把汗。私下里,我们也劝过她,还是三思而后行。秀秀说,她已经考虑好了。
秀秀走的时候,我们去车站送她。秀秀的随身行李是一只小皮箱,装着她的换洗衣物和喜欢的诗集。秀秀跟我们轻轻拥抱了一下,便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了站台。秀秀弱小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了人流中。秀秀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她又跟我们保持着的联系。
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秀秀到北京后,很快应聘到一家报社做了副刊编辑。当了编辑的秀秀,不但有大把的时间读诗写诗,还经常受邀参加文学活动。秀秀在北京的生活过得既忙碌又充实。
秀秀到北京的第二年,我们收到了她寄来的诗集,装帧精美,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读着秀秀的诗,就仿佛在跟她交谈。秀秀后来陆续出版了第二部、第三部诗集,她都分别给我们寄来了书。
一次,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秀秀,她已不是我们印象中那个腼腆害羞的女孩了,变得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节目中,秀秀说起了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说任何时候都会记得远方的朋友。
秀秀,我们也为拥有你这个朋友而高兴。
翠 花
那时候,“翠花,上酸菜”的段子尚未出世。我们跟翠花的深厚交情,却与她家的一盘盘美味酸菜分不开。
翠花是个热情大方,活泼可爱的女孩,微胖,脾气有点直,性格也有点倔,做事风风火火,但绝对靠得住。翠花家在城郊,骑自行车用不了半小时就能到。为了上班方便,翠花选择了住宿舍。
翠花隔三差五回一趟家。她家有一大片果园,有苹果树、桃树、梨树,还有葡萄。
秋天来了,各种水果陆续成熟。翠花每次从家回来,都会带一塑料袋水果,洗净后送给我们吃。老吃翠花家的水果,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约定周末去帮她家干活。你们这帮城里娃,能干啥活呀?话虽这么说,翠花还是把我们带到了她家。正是摘苹果的时候,我们搬着梯子,爬上爬下,摘下了一筐筐又大又红的苹果。
那天在翠花家吃饭,饭桌上有四五盘菜,最诱人的却是一盘酸菜。酸白菜脆爽有嚼劲,小萝卜酸辣爽口,真是吃一口想两口,一动筷子就刹不住手,我们一个个饿狼扑食般大快朵颐。一盘酸菜,没几下就被吃光了。翠花妈妈看到我们都爱吃酸菜,于是又上了一盘。我们回去的时候,翠花妈妈还专门拿罐头瓶给我们盛了几瓶酸菜。翠花妈妈做的酸菜实在太美味了,想一想都会忍不住流口水。
翠花周末加班不回家的时候,通常跟我们一起做饭吃。有几次,我们在饭桌上无意中念叨起了翠花妈妈的酸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下个周末,翠花准能变戏法似地捧出一盘酸菜来给我们解馋。不用问,翠花专门回家给我们取了回酸菜。
车间新购进一台数控车床,好多工人看着这个大家伙干瞪眼,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翠花上技校的时候,在实习工厂操作过数控车床。她主动请缨,要求操作这台机器。一个女孩子,能行吗?一些人表示怀疑。翠花用工作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翠花工作一向认真,没出过差错。那晚加班,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翠花弄错了一个数据,导致近万元产品报废。
车间组织工人开会,对翠花大批特批,并要求她承担全部损失,否则就卷铺盖走人。我们都劝翠花找领导认个错,赔一些损失,把工作保住。但翠花硬是不肯低头,她宁可不要这份工作。
翠花离厂那天,我们几个凑份子请她吃饭。从未喝过酒的翠花,那天硬是把自己灌醉了。她说,其实她早就不想在厂里干了。翠花的班长看到翠花泼辣能干,一心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小舅子。翠花一开始没表态,但架不住班长三番五次游说,最终答应见一面。见面后才发现,班长嘴里口口声声的好小伙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离不开拐杖。翠花当然不会答应,她即便当剩女,也不会轻易把自己嫁给残疾人。因为这件事,班长没少在工作上挑翠花的刺。她说,这次的事故,明摆着有人故意陷害她。
我们同情翠花,却只能默默地安慰她。翠花倒是看得开,她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翠花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回家跟妈妈学腌酸菜,专门做酸菜生意。
两个多月后,翠花在小吃街开了一家饭馆。开业当天,我们去给翠花捧场。一间不大的门面,装修简约大方,环境干净舒适,靠墙摆着两排餐桌,可容十余人就餐。最招人眼球的是门头顶上的那块招牌,黑色的牌匾上,“翠花酸菜馆”几个金色大字苍劲有力,看一眼就忘不掉。
翠花聘请了一名本地厨师,专做本地特色小吃,再配上她家的美味酸菜,食客的回头率一直很高,许多人都是冲着那一盘酸菜来的。每次我们去吃饭,翠花都不肯收钱,我们就把钱偷偷放在饭碗下面快速闪人。
半年后,翠花完全换了一个人,不但身材苗条了许多,穿着也比以前时髦多了。说起以前在厂里上班的事来,她说,那段生活其实挺好的,她要感谢那段经历,要不是遇上那件事,她可能永远都想不到自己开店。
翠花后来嫁给了她的同学,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她的酸菜馆也成了当地餐饮业的一个黄金招牌,还开了分店。翠花后来被评为市里的青年创业之星,上了电视,成了名人。翠花还资助过多名贫困家庭学生,这是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