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就像一颗流星,瞬间划过了夜空。然而我想,流星闪过,时间虽短,但它毕竟也还是一颗星,有影有形,而那些俗世中熙熙攘攘的底层小人物,贱如微尘,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得见,而当他们消失在尘寰中时,无声无息,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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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我住的小区新来了一位保洁员。
此人叫了一个特着笑的名字:“钱二白”。一听上去,就觉着名字和姓有点顶牛。
钱,这谁都知道,是个好东西。姓钱,当然巴不得也沾上钱的光,一辈子不缺钱花。但他这个人,看上去六十多岁了,却还靠打工来挣口饭吃,兜里能有多少钱?所以,我觉着,他姓这个姓,多少带一点讽刺的意味。但他爹姓了钱,他自然没奈何,只好跟着姓。这倒也罢了。怪的是,他的名字居然叫“二白”!呵呵,人倒是不“二”,但要说“白”, 那无论如何也贴不上边儿。先不说他老穿着一身蓝黑色的工装,干的又是扫院子、清垃圾的埋汰活儿,就说他那一副黑瘦黑瘦的刀削脸吧,咋瞅,也跟“白富帅”仨字儿里头那个“白”,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儿!后来我猜,兴许人家小时候长得白,排行老二,他爹一高兴,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但他老人家咋也不曾想到,到他儿子这一辈儿上,“二白”俩字一出口,就总是让人想起另一位老人家说的“一穷二白”那句话。
他是哪天来小区上班的,我倒没理会儿,对他留下印象,是那天我吃过了午饭出去遛弯的时候。当时,雨刚停下没多一会儿,路上还留着几处浅浅的小水洼,就像碎在地上的一面大镜子,一片片玻璃碴儿上,晃出了刚露脸儿的蓝天和飘过来的白云。我一边走一边瞧。忽然一辆“奥迪”迎面驰过来,车轮一下子碾碎了蓝天和云朵,溅起的水花,崩到了我的裤腿上。我连忙往后闪躲,正巧撞在钱二白身上。他一把扶住我:“呦!加小心老哥,可别摔着了……”
“对不起对不起,撞着你了!”我连忙回身道歉。
“没事没事……”说着,他就直奔那辆车快步追了过去。我这才看出来,他的两腿或者受过伤,或者不一般儿长,走路两面直晃。走快了,晃得就更邪乎了。
“水又没崩他身上,他怎么……”我有些纳闷。
车在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只见钱二白跑过去敲了敲车窗,窗玻璃摇了下来。不知他和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很快,车门开处,下来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就向我走过来。年轻人到我跟前先鞠了一躬:“哎呦,对不起,大叔!我有点急事,车开得快了,溅你身上水了……我给您擦擦吧——脱下来洗洗也成……”说着话,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儿,蹲下身躯就要擦。
“不用不用……”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没关系没关系,不就是一点水嘛,不怕的,一会就干了……”说着,伸手把小伙子拽了起来,拍了拍他,说:“你有急事,快忙去吧!都是邻居住着,这点小事,别介意!”
小伙子连声说着“对不起”,匆匆忙忙地走了。
转过头来,我打量了一下身穿保洁服的钱二白,见他笑着说:“这小伙子还行啊,我一说他崩你身上水了,人家二话没说,立马就过来道歉。还真挺懂事!”
我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倒也没啥,不就是崩上点水吗?”我指着地面和他说:“再说,咱这院子让你扫得这么干净,一点都不埋汰。”
“这话不假!这可不是我自己吹,这院子,天天我都扫得连根草刺儿都没有!今儿个再让雨水这么一冲,一洗,就更不埋汰了!”他脸上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但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地面再怎么净,开车崩人身上水了,总得有句话不是吗?”
“也对。”我很赞同他的话。“能表示下歉意自然是好,但人家不说,咱也别往心里去。”
“你可以这么想,他却不能那么做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暗自佩服他说话句句叨理,不由心生好感,就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今年虚长五十七了。”说着,他打量一下我:“老哥跟我岁数差不离儿吧?大个一两岁儿?”
“哪儿啊,我都快七十了。”
“哎哟!是吗?瞅着可不像!一点不像!”他摆了摆头,表情似乎有些夸张。打个顿儿,他又说:“你可别以为我这是‘逢人减岁,见物加价’呀,我说的,都是实在话,真以为你比我也就大个一两岁呢——啧,不出大力的人,瞅着倒是年轻!”
“你咋知我不出大力啊?”
他微微一笑:“哎呀嗨,在外头混了几十年,这点眼力还没有可得了!不是我吹牛,打眼儿这么一瞅,我就知道你是个一肚子墨水的人!”他笑盈盈的瞅着我,满脸自信。“你不像我,出了一辈子苦力,咋说,也跟你比不了哇!”说着,就自顾哈哈乐了起来。
他笑得很真诚,也很有感染力,我不由也跟着笑了。
“老哥,刚下过了雨,你这是干啥去啊?”他收住笑声,关切地问。
“哦,没啥事,就是出去随便走走,转一圈。”
“嗯,好!走步为百练之首哇,多走走,强身又健骨……怎么个走法啊?从哪到哪啊?”他似乎兴致很高,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拉着话。
“诺,从咱们小区北门出去,沿着河边往西,走到华山路东转,顺先锋路再回来……”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画了个圆儿。“绕一大圈。”我补充了一句。
他听了,眨眨眼,却没言语。过了片刻,他看了看我,忽然问道:“老哥,看过《周易》没?”
“看过……”我有点莫明其妙。
“我猜你肯定看过——那就该知道,这么个走法不对头哇!”
“不对头?”我愣住了,想听他说个究竟。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很认真地说:“《周易》都说啥呀?不就围着两个字吗?一个是吉,一个是凶。八卦也好,六十四卦也罢,说到底儿,还不是趋吉避凶?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点头:“嗯,对。”
“所说的吉,归其了,就一句话:凡事都顺应了自然。相反的,就是凶了,就是逆天而行了——天不可逆啊!顺则吉,逆则凶,谁都不能例外!自然,它是啥玩意儿?别的咱都不去说,你就说天上的日月流转,东边啦出,西边啦落,这不就是自然吗?那咱们这些地上的人,你就得顺应着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走路遛弯儿,也不能违了这个理儿,要讲个顺。这儿说的顺,就是顺着时针走!老哥你这么个走法,不正走反了吗……”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夸赞了一句:“嗨呀!不简单!那好,就照你说的,这回我不走北门了,从南门出去。”
“可不光是这回,哪回都得这么走哇!”他笑呵呵地说:“一顺百顺,百顺心顺嘛。心顺,自然也就百病不生了。”他笑盈盈地看着我,谦虚了一句:“我这可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了!”
“你这刀耍得比我好,要我耍,还耍不上来呢!”说着,我冲他扬了扬手:“好,借你吉言,走南门。”说着,回身从小区的南门出去了。
在外面溜达一下午,看天黑沉沉的,又阴了上来,就转回到小区的北门,准备回家。北门临着一条河。河岸的甬路不是很宽,平时行人也不多。我到门口的时候,天更黑了,一抬眼,见门旁的铁栅栏上靠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瞅瞅,也没上锁。我以为是谁临时停放的,就没在意。等吃过了晚饭,没下雨,就又出来在院子里散步。走到北门,见那台自行车依然停靠在栅栏外。我踱了过去,隔着栅栏向外张望,河边多远都没有一个人影,心想:大概是邻居有事停放在这儿的吧。正这么想着,赶巧看见钱二白走了过来,就打了声招呼:“完活儿了,兄弟?”
“完活儿了,快下班了。”
我指了指那台自行车,说:“这不知是谁家的,停到门外老半天了——别让人给骑走了。”
“是吗?管是谁的,我照把眼儿,丢不了。放心吧。”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下楼散步,一瞅,那辆自行车已经被挪到了栅栏里边来了,还加上了一把锁。到第三天一早,我刚一下楼,就见钱二白正给那辆自行车开锁。旁边一个人推过自行车,连声道谢:“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给经管着,怕早就丢了!真得谢谢你!”
“这谢啥呀!我在这儿干活,咱们就算邻居了,相互帮帮忙,‘正当防卫’!”说着,一抬头,见我走过来,就说:“要不是这老哥告诉我,我还真没留神这有辆自行车呢。”
那人看着我笑了:“我在前栋楼住。大前天,孩子把自行车推出来,说要学着骑。遇上了同学,就把车子一丢,上人家玩去了,自行车的事给忘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说:“孩子嘛,放了暑假,可不就是疯玩!”
“也是不拿自行车当回事了,不值钱了!”钱二白接过话来:“要搁在过去,家里要丢辆自行车,那可是件挺大的事!现在,谁还耳乎哇!”
“不耳乎你还连着两宿(xiǔ)不回家,住门卫室给看着?”我故意调侃钱二白。
“车是我锁着。我怕人家晚上有急用,找不着人,多着急啊!”
“哦,住门卫了?”那人有点吃惊。
“这有啥——住哪不是住呢?”钱二白不以为然。“你还别说,咱物业经理可说了,过两天就让我搬过来住,晚上北门这边,也好多只眼照看着点。”
经过这件事,我对钱二白陡生好感,觉得他的名字“二白”,不再关乎钱多钱少,而是“一清二白”的意思了。看他腿脚不利索,我决定将家里那把旧老板椅送给他,让他有空时常坐坐,也好歇歇脚。
“椅子用得年头多了,一转,有时就往下掉黑末儿,你可别嫌弃,就拿它当板凳坐吧……”我把椅子给推到工具间门口。
看样子,他很感动,但并没有说谢,只低低地说了句:“老哥,你这么看顾我……”便没了下文。
有了椅子,他干活累了,就坐在上面歇息。工具间正对着栅栏外面的小河。那天,我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河水哗哗的流淌,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平时见他总是快人快语、忙忙活活的,这会忽然静在那里,犹如一座木雕,倒真有点判若两人了。他此刻在想什么呢?是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还是在感伤眼下生活的艰辛困苦?无从知晓。但我想,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正像老话说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又怎么能例外呢?
我没敢上前惊扰,绕开了。
过了没几天,他却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天下着大雨,老伴忙着往回赶,走到楼前单元的台阶上,脚下一滑就摔倒了,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水泥路面上,当时就昏了过去。有个邻居看见了,连忙跑上楼去报信儿。我下楼来到老伴身边,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快叫救护车吧!”那位邻居说。
“不行。等救护车赶过来,少说也得二三十分钟,不如打出租直接去医院,快当。”钱二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跟前。“你等着。”话没落地,人就冲进了雨里,一拐一拐地跑了。没多大一会,就见一辆出租车进了院,往这开了过来。他跟在车后面一溜小跑。到了跟前,他拉开车门,把我老伴抱进了车里,让我扶好,他到副驾驶位置上,跟师傅说:“老太太摔倒了。去医大一院。你尽量开快些吧。”说着,就弓着身子,趴在了座椅靠背上,伸出胳膊,贴在车窗玻璃上护着,以防病人碰着头。我看了看他,说:“你坐下吧,我把得住,磕不着。”他笑了笑:“不坐了。身上都浇透了,一坐,就给弄湿了,再上来客人,人家该没法坐了。没事,一会就到了。”
“真不知你身上这么湿。谢谢你了,大叔。”司机很感动。
很快就到了医院。车一直开上了急救门诊雨达下面的坡道上,司机跳下车来,打开了后车门,弯腰把我老伴背进了诊室,然后说:“两位叔叔,我得把车赶快开下来,让开门口,要不会碍事。”我连声致谢。钱二白也说:“你该忙忙你的,这儿有我呢,放心吧!”司机走了。钱二白说:“老哥,我这没钱。你把钱交给我,我去交款办手续,你陪在这让大夫检查。都有收据,一样也错不了。”我连忙把钱掏给他。他忙里跑外,又是办手续,又是推车,很快就让老伴住进了医院。直到孩子们都闻讯赶来,他才离开了。
由于来得及时,用上药,老伴很快就清醒了。这件事,让我很感激钱二白,和邻居们一说起来,便连声夸赞。邻居也说:“这个老钱,不光是对你,跟谁他都一副热心肠!要说把这院子划拉干净,那谁不会呀?难得他好人品啊!咱们小区,真摊上一个好保洁!”
可没过多久,有一天他在院子里碰见我,却悄悄跟我说:“再过两天,我就得走了。”
我吓一跳:“走?不干了?”
“不干了。”
“为啥呀?”
“不为啥,啥也不为。”很显然,他不想说,就岔开了话头:“小花园里的草,还有路边花坛里的草,都长太高了,我下午都把它割一割,铲一铲,不然,草太盛,欺花!”我不知跟他说什么好,便没吱声,心里却在猜想:莫非他家里有什么事了?但马上又推翻了,他孤身一人,哪来的家呀!要不,他是想换个更好的工作?这倒有可能。但,想换个工作,又有啥不好跟人说呢……唉!不管啥原因,想想院子里往后再没了他忙碌的身影,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果然,第三天一大早,我正在阳台上浇花,一抬头,就见钱二白一晃一晃的,正向小区南门走去。他胳膊夹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另一只手提着脸盆等物件,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那么形单影孤。我知道,他走出这个院门,只要一转弯,就会消失在大都市茫茫的人海中,再也见不到了。我忽然意识到,他不过是这个夏天的一个过客,停留在这个院子里做过一段时间的保洁,小区里的人,很快就会把他忘掉。我有些担心起来。他出了这个院子,会去哪儿呢?这么大岁数了,能找到工作吗?万一没工作,可怎么生活呢?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眼睛竟有些潮湿了。此时,小区的院子里微风轻柔,柳枝拂动,传来一阵阵婉转而又欢快的鸟鸣。小区东南角上,跳广场舞的大妈已经开始聚集,她们说说笑笑,根本没人注意到路上的钱二白。他正一晃一晃的向外走着。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一直拉到了路旁的花坛边。花坛中,大朵大朵的鲜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在夏日里装点着小区的环境,让人赏心悦目……
过了几天,我听邻居说,是物业的头头有个农村亲属,要来这里当保洁员,于是,就把钱二白辞了。
唉!
李汉君,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编辑,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眼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