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莉(四川)
昨晚梦见已经去世7年的父亲,穿着一身笔直的藏青色中山装站在米市坝的一片空地上,抬头望天,用一只手指着远方,自言自语地说:“冬天到了,我想拿一件厚外套,可是,家在何方?”我说:“父亲,家就在你眼前啊……”话没说完,父亲就不见了。我着急地东奔西跑寻找父亲,我穿过黑暗的树林、跨过小溪,艰难地走在一片荆棘中寻找父亲,忽然,远处一点微弱的亮光处站着一个人,那是父亲熟悉的背影,我高兴地直往光亮处奔跑,边跑边听到父亲说:“我找到家了,外套也拿了,放心吧!”。
梦醒之后,已是早上六点半,我细细回味着父亲那熟悉的声音,依然还是那么清晰、那么洪亮。
我家之前一直住在孝泉的界牌街,那条街在上世纪60年代末期并不叫“界牌街”,而叫“下场”。“界牌街”后来得名,是德阳与绵竹各自半边为界,包括回族的半边街。
“下场”是“米市坝”到“标志塔”,一条3000米左右的街道,有近百户人居住。那时候整条街道都是小青瓦平房,椽木结构为多,极少见到火砖墙。“米市坝”是一个大坝子,当头有一间杂货铺,铺面的门是一块一块的长方形板子,每天关门时,都得把二十几块木头板子按照背后的标记一块一块斜斜地放在下面门槛上的凹槽处,再对准上面的凹槽拼拢,然后用一根很粗的铁棒子插在两个木板上的铁圈里,中间那个铁片子的孔扣住木板上的铁圆圈,再用一把大锁锁住。现在这样的商铺门脸很难找到了。
“米市坝”是一个农产品市场,每逢赶集,这里最热闹。天刚刚亮,鸡、鸭、水果、蔬菜、大米等都放在背篼或箩筐里摆在地上了,菜秧苗躺在一个盛有黑泥巴的方形竹编的篮子里,绿油油地翘望着有人将它买回去种进土地,然后长成他们想要的东西。早市一般在7点左右,这里的鸡鸭声、讨价还价声、烧饼敲打声、还夹杂着几个为争抢摊位的吵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所有摊位没有固定的位置,早来的人占着有利的地盘开始忙碌地分拣摆放着菜,晚来的一些大爷们只好蹲在最边上,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聊着收成。不大的米市坝,大小不等的摊位众多,要么摆成蜿蜒的山路状,要么摆成几行且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那时的米市坝就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坝子,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买菜后回到家门口还得拿毛巾掸一下身上的灰,或者换掉鞋子,用竹片刮掉鞋上的泥。
老街口有一个“烟站”,其原名为“舒家高房子”,是孝泉“舒氏”的住居。听老人讲,这个“舒氏”曾在国民党军队任过师长。我小时候进去玩过,只觉得里面每一间房子都特别大,而且全是火砖墙,地面像金属一样锃亮。每当有部队拉练的时候,烟站门口就有两名手持钢枪的战士站岗。
“四合院”是我从小居住的地方,也叫“团结大院”。院子的正门上方有一块陈旧的匾额,正门是厚重的实木双扇门,门里面有两根又粗又长又重的门栅,进得正门就有一间10平米左右的龙门,走过龙门,就看见一座四合院。院子四个角各有一个花台,整个院子的风格是木质建筑,飞檐翘角,房檐都有木头雕刻得非常精致的吊沿。据说这座院子很早之前是由地主王体堂修建的,分前院、中厢房及后花园,我们就住在前院的四合院。
四合院一共37人,其中与我同龄的小孩子7人。随着院子里的人退休、调动、嫁娶、离世,住户也换了好几拨,现在偶尔回去,已物是人非,儿时的伙伴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团结大院”名不虚传,谁家米不够吃了,拿着一个碗到另一户家里,准能借到;谁家蜂窝煤不够烧了,也借;菜油不够了,借都是有借有还的。谁家吵架了,都去劝架;谁家买了一车蜂窝煤,其他几家都会主动拿着一块木板帮忙搬回家,绝不袖手旁观。
上世纪70年代的某个夏日,四合院的6户人凑钱请当地打井师傅在肖家的花台打井并安装压水井,甚是热闹。只见一大一小两张方桌搭起老高,上面有一个人轮起大锤,用力敲打一根很长的铁钎子。从上午开始,几个人轮流敲打着,到了傍晚,院子里的大多数人已没有耐心围观,各自回家了,只有两个师傅还在坚持打井。眼见铁棒子就要全部打进土里,这时,一股浑浊的水突然从铁棒子处冒了出来,师傅激动地吆喝着:“出水啦……出水啦!”大人小孩欣喜万分,奔走相告,院子里外的人闻声都跑到铁棒子那里,看着一股由浑浊慢慢变得清澈的水不断向上冲,形成“喷泉”,小孩子们雀跃在院子里戏水,比过年还欢喜。待师傅把压水泵安好以后,从此,四合院的所有人就不再为吃水发愁了。
我家隔壁的那家人总喜欢吵架,经常把饭碗、菜盘子和凳子摔到院子中间,弄得整个院子鸡犬不宁。他们家的二娃子原本还是有点帅,比较有文艺范儿的青年,会拉二胡、吹口琴、歌也唱得好,无奈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最可气的是,他本来就有一个完整的家,却不知道珍惜,经常借各种理由跟他老婆吵,他老婆气得忍无可忍,在一个初冬的凌晨,把襁褓中的儿子用一床婴儿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他们家门口,就彻底离开这个令她伤心绝望的家。大院的所有人第二天早上看到这一幕,都埋怨二娃子不仁不义,都很心疼襁褓中的小娃娃。有一次,二娃子外出坐火车,偶遇一位黑水的美女,可能在火车上骗了人家,人家就要跟他回家。他母亲知道这事后,不加以制止,反倒找地方把二娃子的儿子藏着,还警告四合院的所有人不准透露此事。黑水女人瘦高的个儿,有点高原红,不爱说话,来到大院住进了他们家以后,整天洗洗刷刷,还买了一些碎花布,将二娃子那灰暗的房子变成了小清新的家。不久,黑水女人诞下了一个女儿,玲珑可爱,他们家终于有了一点“家”的味道,黑水女人也开始在院子里露面了,话还是不多。但好景不长,黑水女人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二娃子有一个儿子,而且还藏得好端端的。这下可不得了了,我第一次见她发火,她把精心布置的那个家砸个稀巴烂,然后扔下嗷嗷待哺的女儿离开了。可怜的小家伙,母不在父不爱的,奶奶又重男轻女,对她爱理不理,每次出门时,就把她放在门口的婴儿车里,锁上门一走就是一天。幸运的是,小女孩遇见了我们四合院的人,今天何家给一碗粥,明天张家煮一碗面,后天黄家给一个馍……没过多久,黑水女人突然回来把她的宝贝女儿抱起就走,再也没有回来。
“下场”还有一条河,不宽,但很清澈。记得有一年暴雨成灾,河水溢出卷起泥土化成泥浆向街上倾泻而来,顿时,这条街变成了一条可以撑船的“黄河”。雨停后,街面就有了很多隆起的大小不一的包,行人在这条街走过,鞋子裤脚会全被泥巴裹满。
我不确定“下场”何时变为“界牌街”的。印象中,上世纪80年代末期,这条老街就被当地政府修建成了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米市坝”的农产品市场也搬到了一个新修的综合市场,整齐的水泥瓷砖台面,看起来不再那么杂乱,杂货铺在取消计划经济后不久也不复存在了,后来街上增加了许多小超市和服装店,人们生活越来越便利。
“5.12汶川大地震”后,老街华丽转身,从“米市坝”到“标志塔”,左边一排修成了三层楼的仿古建筑,并突出了“孝”文化的元素;右边是一排精致的商铺,有卖酒的、卖干果的、卖牛肉米粉的、卖小笼包子的……反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现在,老街口的一株黄葛兰,长得遮天蔽日,伟岸挺拔,香气四溢;街的两旁还种满了桂花树,每年中秋时节,香味浓郁,晚上枕着金桂的香气入梦,可能在梦里会摘些花瓣酿一坛桂花酒吧!
虽然我家已经搬离老街多年,但我还是经常梦见曾经居住的地方,而父亲的灵魂还能找着那个地方,这便使我很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