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自己
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德尔斐神殿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认识你自己。”
看到这句话,人人都会问:“我是谁?”,然后开始认识自己。
人最陌生的朋友是自己。人究竟该如何认识自己呢?
哲人支招说:把“我”劈开,一半是“我从哪里来?”,另一半是“我到哪里去?”。
人一生走不出的是自己的故乡,难回去的是自己的童年。能够回到故乡,回到童年,那就是生命的大圆满,大满贯。
圆满满贯,就是认识了自己。也可以告慰德尔斐神殿:“我就是回到故乡,回到原点的'动物'。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没有辜负你的嘱托。”
“东海西海,道术未裂;南学北学,心理攸同。”不仅古希腊哲人这么认为,周文王也如此实践着。
文王当年回西岐,生命圆满满贯。他若不回西岐,哪来忠臣和孝子?汉高祖后来要回沛县,他若不回沛县,何处飘来大风歌?何来生命的圆满满贯?
例子还没举完,我的心就已经早早地回到我的故乡: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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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是块神奇的土地,鸟语花香都是故事。
花香都是
岐山人把讲故事叫“说口谱”(方言读koupo)。我的童年是在口谱声中度过的。说口谱的人是我婆、我娘(方言读nia),村子的女人男人,只要上了年纪,人人都会说几句口谱。
那时,没有电灯。天黑后,一灯如豆。全家人围着,一边“嘣儿”“嘣儿”捉虱子,一边“唔哩啦隆”说口谱。
在我家,说口谱的主角是我婆。她看不见了,做不成针线,就说口谱。我娘则在一边纺线。她一生好像有纺不完的线。
我爹如果劳动不乏,也爱凑个热闹,说说“文王回西岐”、“文王请太公”、“太公战三魈”、“西游记”、“白蛇传”、“金沙滩”、“牛郎织女”、“薛仁贵征东”等“重大历史题材”的口谱。
我婆是当仁不让的口谱主角。她始终爱说的就是“刘捣鬼”、“懒婆娘”、“柳树精”、“野狐精”、“遭年馑”、“跑土匪”等妖魔鬼怪与回忆往事的口谱。
现在回想,母子俩不同娥口谱却有一个共同主题:“因果报应”、“孽由自造”。
口谱说着说着,我就梦见周公了,什么时候结束,我从来不知道。
有几次,我半夜梦中惊醒,哭的不行。在哭声中,我明明白白听见大人说:“中邪了!”“掐人中!”“快叫魂!”“烧纸燎!送嘎子!”
我还听见我婆骂她死去十几年的老伴儿,说是“老东西回来把孙子问给哈!”我能听得见别人说话,却恁是出不了声,张不开嘴。就是一个劲儿地哭泣,而且抽搐。折腾够了,又睡着了。
天亮后,我知道,是口谱情节把我“魇”住了。我的心,我的魂,叫口谱绑架了。特别是“狐狸精骗人”、“柳树精害人”、“年馑人吃人”以及“金沙滩大战”、“薛仁贵征东”的情节,至今想起来,我还后怕呢!
小小的生命,恁是承受了过多的“之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婆我爹我娘给我用口谱染的生命底色,是顽强的不可战胜的正义。
还有几次,我听毕口谱,半夜起床小便后,不回炕上,去坐到案上哭,跑到院子喊。当时我们院子三四十口人呢,除了我们本家三户,还有两家是土改中分来的贫下中农。
我一哭,惊得家家都不安然,纷纷起来指责我婆我爹:“你娘母俩叫娃娃口谱听的太多了!”可是,他们家不也一样的说着口谱嘛。村子里谁家不是说着口谱,哄着娃娃慢慢入睡呢!
我后来教了书,以讲故事而赢人。恐怕就是听口谱的落头。但是,岐山教师,哪个不会讲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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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是块神异的土地,风吹草动都是诗歌。
1978年我上了凤翔师范。凤县来的同学陈凤友几次说:“你说话,咋么像唱秦腔?”他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当时没有太在意。
1985年我上大学,安康同学丁斌又这么说,新疆回来的同学陈晓林也这么说。这才引起我的思考。我把自己说话的语速语调,对照着秦腔句词,"啊~呀~呀~呀!“合辙合拍,合律合韵。我再读《诗经》,"我的妈呀!呀~呀~呀!秦腔的唱词道白,原来都在《诗经》中。"
《诗经》是秦腔之祖,是中国所有戏曲之祖。我这一口标准的岐山地方话,与《诗经》一以贯之,都是《诗经》的韵律。岐山上空,飘荡着一朵永不消散的《诗经》云,《诗经》韵。
如果周秦文化是中国文化之根的话,岐山话就应该是标准的国语。秦腔是从《诗经》一路走来的,我的岐山话,就是《诗经》话,难怪别人听着是唱秦腔。
话说当年,农民除了看新戏和电影,也没有过多的娱乐活动。可是,切莫以为我们岐山的父老乡亲,地地道道的标准农民,他们的精神生活就这么单调。不是的,绝对不是的。《诗经》子孙,《周易》儿女,乐子多着呢。
岐山人,天生就是艺术家,都会唱戏。
我堂伯父杨锦堂是个文盲,却是个戏篓子。他一边吆着牛耕地,一边唱小生;一边赶碌碡碾场,一边唱大净。
他最爱唱《文王回西岐》《十二寡妇征西》:“功与过理应清是水,是臣子为国效气力。今才知昏君无道......”、“我杨家投宋来不要人保,白龙马梨花枪苦争功劳......”、“夺得江山赵家坐,阵阵舍的是我杨家将......”全村人都受到“高台劝话”的熏染。
我父亲由于身份特殊而不敢公开唱戏。可是,他能一本又一本地背诵戏本。
天上扯淋雨,下不了地。他就在家用自制布笔,在锤拍石上蘸白土泥浆刷大字。他不临帖,一边背剧本,一边刷字,写的最多是《金沙滩》和《周仁回府》:“自古以来,只有争夺的江山,哪有让位的社稷......”“眼睁睁......闷悠悠......气昂昂......急忙忙......哗啦啦......”他就这样自娱自乐着。
我娘的纺车“吱咛咛......吱咛咛......”地响着;房檐水"滴答滴答"地和着,滴水声和纺车声,一起给老爹默颂戏本伴奏。
我就这样长大了。我说话没有秦腔的味道,那才怪呢!我是从《诗经》《周易》走入秦腔,又走向生活的。说话有《诗经》味儿,有秦腔韵致,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我们岐山,人人都是艺术家。
杨权良,岐山县京当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