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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母亲

时间:2020-10-18 15:20:37    来源:
原创: 刘月新
 
几年前,一部《戈壁母亲》电视剧在央视热播,那位感动着亿万观众的“母亲”刘月季是山东人。也巧了,我发现有好多英模和伟大母亲都出自孔孟之乡,大义山东。今天,我讲述一位现实版的“戈壁母亲”,主人公也是来自山东,故事则是发生在几千公里之外的新疆天山南北的戈壁滩上。
那是1965年4月初的一个傍晚。
新疆的春天较山东来得晚,傍晚也来得晚。兵团农2师21团副团长刘双全像往常一样,带领着2000多名职工在距团部60多里外的戈壁滩上疏通水渠。快要收工时,团里一辆轮式拖拉机跌跌撞撞开到他面前,来人说他家有急事,接他赶快回去。那时开荒修渠都是大兵团作战,吃住都在工地。刘双全这位铁打的汉子心里直纳闷,家里能有什么急事?一进家门,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妻子路莲梅直挺挺躺在地上,4个孩子围在一旁哇哇大哭。他上前一摸,人已经凉了。他抱起妻子边摇晃边哭,哭得撕心裂肺,这突然的变故,让他感觉天塌下来了。
那天中午吃饭时,路莲梅发现小儿子还在外面玩耍,起身出去叫孩子,可能从椅子上起得太猛,一阵眩晕就仰面倒下,后脑勺正巧磕在椅子上……
 
 
 
刘双全是山东宁津籍兵。18岁参军,15岁就结了婚。在庆云练兵期间,知道妻子已经怀孕,挺进大西北时,儿子就出生了。他一路西征,腥风血雨,出生入死,又迎着共和国诞生的礼炮声挺进新疆屯垦戍边。在新疆剿匪或是开荒,刘双全也思念家乡和亲人,无奈工作紧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连通信都不方便,只能闲暇时遥望家乡,在长长的梦里重返家乡。
1951年的一天,刘双全进山剿匪刚回到连队,他4年多不见的妻子路莲梅风尘仆仆地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意外的惊喜并没保持多久,接下来妻子带给他的消息,每一个对他都是致命打击——他1岁多的儿子因患痢疾不幸夭折;他的母亲本来思儿心切又加上孙子的离去一下子疼疯,也离开了人间。
刘双全的母亲去世后,父亲认为跟年轻的儿媳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诸多不便,愿意把儿媳送到儿子的部队上去。正巧刘双全的大舅哥跟他在一个部队当兵,于是路莲梅与嫂子,还有同村的两个人结伴就踏上了去新疆寻亲的路。
来到新疆,路莲梅被安排在17团妇女队工作。她工作积极,任劳任怨,还当了班长。几年间,她生下4个孩子。刘双全1958年从八一农学院毕业后,提了副团长,举家迁到团部,他的工作更忙了。随着时间推移,儿女们的相继出生,加上工作忙碌,他们两人失去亲人的痛楚似乎变淡了一些。那时,兵团提倡妇女辞了工作回家,叫“勤俭持家”,路莲梅便辞了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孩子。1964年回宁津老家探亲,路莲梅看到日夜思念的母亲已双目失明,父亲也瘫痪在床,家中生活十分困难,要强的路莲梅回到新疆后强烈要求重新工作,以补贴家用。她的突然离去,刘双全悲痛伤感,茫然不知所措。他找不到路了。
逝者逝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活。找不到路,硬踏出一条路也要把余生走完,何况还有4个未成年的孩子呢。那时,他的大女儿11岁,最小的一个4岁半。别人家一到下班,两口子做饭的做饭,看孩子的看孩子,有说有笑,忙而欢乐着。刘双全一回到家,远远望见4个孩子,探头燕般坐在门口等他回来,似有万剑穿心。进了家门,清锅冷灶,想起妻子在的日子,就感叹命运不济。大女儿说:“爸爸,我不上学了,我来照顾弟弟妹妹。”刘双全看一眼懂事的女儿,安慰说:“你好好念书,家里的事有爸爸呢。”刘双全孤零零一人担着父母的角色,心里难受,又不爱说话,有时下了班便独自骑着马,漫无边际地在野外转悠,他走到哪里,马就无声地跟到哪里。他瞅胡杨,胡杨也瞅他:胡杨为了在沙漠里生存,一生中叶子有扁有圆,有短有长,我刘双全要怎么变才能把眼前的生活过下去呢?不知过了多久,想起家里还有4个孩子,就顾不上难过,长叹一声,策马又回到那冷冷清清的家。
有时,刘双全回家,远远看到大女儿端个脸盆在门口给弟弟妹妹洗衣服,3个小不点儿像围着妈妈一样围着姐姐,那种依恋与无助让他看着心酸。
4个孩子,两个上小学,两个上幼儿园。刘双全把钥匙交给隔壁团长的岳母。孩子毕竟是孩子,贪玩,到了学校热热闹闹,暂时把没了母亲的事给忘了,一回到家,看到紧闭的房门,一下子又想起妈妈在时的幸福与温暖,就哭开了,一个哭,其他几个都跟着哭。左邻右舍看得眼酸,都说,老刘该再成个家啊。不少热心人主动牵线搭桥,出面撮合,都被刘双全给拒绝了。
刘双全一米八多的个子,帅气的五官,魁梧又精神,工作能力强,业务棒,加上人忠厚正直,口碑好,娶个媳妇成个家是轻而易举的事。团里不少美丽少女主动追求他,他却冷静得很。
有个上海知青,是医生,人长得漂亮,主动给刘双全写信,愿意跟他交朋友,被刘双全婉拒。有个河南来的广播员,更是楚楚动人,路莲梅去世才一周,就主动到他家来帮着洗衣做饭,心思是明摆着的,刘双全也躲开了。后来,团里照顾他,帮他家找了个四川保姆,才19岁,很快相中了刘双全,吓得他赶紧辞掉了。50多年后刘双全对我说,要找,也要找个贤惠朴实过日子的女人。那些追求她的女孩子,大的二十二三岁,小的还不到二十,又年轻又漂亮,肯定不合适。大家见他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合适,都替他着急。团长、政委主动出面了,问他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他们来做媒。刘双全想到了段丰英。
段丰英,1934年出生在山东栖霞一个半山半平的村子,兄弟姐妹6个,她是老大,读了3年书便下学帮父亲干活了。犁地、刨花生、除草、放牛,帮着父亲打坯、拉石头盖房子,干男孩的活,从小养成了吃苦耐劳、隐忍大气的性格。新疆到山东栖霞招兵,还是招女兵,不限文化程度,将来进学校,进工厂,段丰英听说后兴奋得一蹦老高,毫不犹豫就报了名。这个活泼率真的胶东女孩,太向往外面的世界了。于是,她成为1952年山东省首批进疆的女兵。
 
 
 
段丰英跟着女兵队坐火车,乘汽车,走山路,穿沙漠,一路颠簸,一路艰辛,乌斯满土匪还在路上组织武装抢劫,杀人越货,一路危险重重。段丰英虽说辛苦得脱了层皮,可总算到了新疆,来到第6师师部焉耆,被分配到17团,直接下到连队,到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哈拉毛墩。
段丰英下了车东张西望,学校在哪里?工厂在哪里?高楼又在哪里?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除了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就是千年未动的芨芨草,小树似的红柳棵,再就是盐碱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见,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率性耿直,心里透明的段丰英烦了,说那些招兵的干部都是骗子。可是,穿上绿军装就是部队的人了,骂大街也走不了了。
段丰英工作没得说,人踏实,肯吃苦,开荒、种田处处领先。用坎土镘挖芨芨草,都使出吃奶的力气。那些千百年没动的老根,都扎到地宫里去了,把坎土镘都撅断。修渠、种棉花,样样干在前。她在女兵队,女兵们不会安农具修农具,机枪连都是男兵,则不擅长洗衣服和缝缝补补,大气的段丰英就大胆提出“男帮女,女帮男”的互助工作法,得到男兵女兵的共同赞成,也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段凤英还经常带领女兵到当地老百姓家里帮着干活,开始群众都不理解,后来就把她们当成了亲人。由于成绩突出,段丰英先是当排长,排取消后,又当职工班的班长,这个职工班有些特殊,是3个班外加一个妇女班,相当于一个连的编制。1958年,段丰英从党校学习一年回来,提拔为连副指导员,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妇女干部。
段丰英的婚姻却阴差阳错拖了下来。刚到新疆时,年龄小,上进心又强,事事都想争第一,根本就没考虑个人问题,更没想过要在新疆结婚。到了二十五六岁,身边姐妹一个个都名花有主,从集体宿舍搬了出去,想想自己也该找了,可看看周围一个也瞧不上,别人给介绍外单位的,不认识不了解又不放心。段丰英人品正,性格好,乐于助人,追求她的人有很多。有个四川大学生技术员,给她一连写了几封信,表达得也好,被她拒绝了。她当时就是考虑工作工作,结了婚再带个孩子,还怎么工作?有人给她介绍城里的一个记者,又会说又能写,长得也帅,段丰英则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文化又不高,他为什么来连里找我呢?她怀疑人家的诚心。在党校学习时,校长的一个秘书看上了她,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也被她一口拒绝。不知不觉就到了30岁。这个年龄的女孩理智得很,遇到喜欢的人就嫁,否则就不结婚了,当单干户,宁缺毋滥。
刘双全家庭的突然变故,彻底打破了段丰英的生活秩序,她的心想静也静不下来了。
有一天,团长突然打电话让她去送材料。去了之后先是东扯西拉,最后引到刘双全身上,说了他一大堆优点和成绩,问段丰英有什么想法,当时就被她一口拒绝了。她生气地想,再怎么着,我也是个领导干部,全团响当当的先模人物,那么多条件好的人主动追求都没同意,压根就没想过会找个拖着4个孩子的男人。不用说当4个孩子的后娘,就是当一个孩子的后娘也坚决不干,自己又不是嫁不出去,段丰英丢不起这个人。团长脑子没有毛病吧?
 
 
 
过了几天,段丰英慢慢把这事给忘了。一天早上,刘双全突然自己跑上门来了,见了段丰英就一个劲地傻笑,开口就说:“登你这个门比登三宝殿还难啊!”段丰英一见到刘双全心里就慌了:他怎么又自己找上门来了?就故作镇定地问:“副团长,你有事啊?”“哎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段丰英心想,都是些废话。“我家里的事你知道了吧?”“听说过。”“我今天来求你给帮忙。”段丰英一听急了:“你家有困难,我妈可以帮忙,我不行,我已经有对象了。”刘双全不相信,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那气氛又尴尬又急人。
事过50多年,段丰英老人在乌鲁木齐的家里,对着我绘声绘色讲述自己的婚恋故事。那一刻,她就是一个艺术高超的演员,完全入戏,真实、幽默、生动、用情,把在场的人们同时也带进了“戏”里。
段丰英老人说,在新疆工作几年后,觉得能为家庭做点事了,就把两个妹妹接来新疆读书,父母在家太不容易了。30岁了还不找对象,她的婚姻大事已上升为家庭大事,母亲千里迢迢也来新疆“督阵”了。那天,刘双全走后,她的母亲着急地说,孩子,说书唱戏历来贬后娘,你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啊!实在不行,咱回老家吧。母亲的态度,更坚定了段丰英不嫁的决心。
段丰英跟刘双全都在17团,工作了10多年并没真正打过多少交道,就连说话也不超过3次。刘双全负责生产,而段丰英搞思想政治工作。平心而论,她对刘双全没有坏印象,但也没有好印象,她的心里压根就没注意这个人。他的妻子死后,跟同事们在背后也议论过,那都是同情,有直爽的同事还跟段丰英开玩笑,说刘副团长的老婆死了,你嫁给他正合适,话音刚落,她瞪起眼就骂开了:你怎么不给他当老婆?段丰英感到开这种玩笑是在侮辱自己,言外之意,就是说她年龄大,嫁不出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段丰英面前提刘双全半个字。
没想到,刘双全第二天早上又来了,第三天早上又来了,一连十几天,天天往她家里跑。每天她妈还没起床,他就准点在门口等着,进了门,低头坐在那里不说话,弄得屋里喘气都听得见。
段丰英搞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情刘双全了。从他第一次登门,她就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一两个月时间就脱换人形了,又黑又瘦,两腮下塌,头发既白又乱,衣服又脏又破,瞪着一双深陷的大眼睛,平时的帅劲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第二次登门,刘双全开始介绍自己的身世,三言两语说完后,就说4个孩子几年就长大了,辛苦是暂时的,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活,可以找人帮忙。听那意思,就像段丰英已经答应了他。突如其来的现实,逼着她把自己与刘双全放到一起去考虑,她是又放心不下,又感到屈辱,就恨恨地想,刘双全你凭什么跟我过不去啊?
 
 
 
最终促使段丰英下决心嫁给刘双全,是他家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天刘双全下连队晚上不回来,当时团里自己发电,到晚上12点就停电。没有电,屋子里漆黑一片,孩子们害怕睡不着,就点上一根蜡烛偎在被窝里玩,玩着玩着睡着了,碰倒蜡烛把被子点着了。火苗夹着浓烟从窗户蹿出来,多亏巡逻的哨兵及时发现,救出4个孩子扑灭了火。刘双全说这件事时哭了,段丰英也哭了。他说,自己经常下连队,一个副团长不能不工作,可又实在放心不下家里的4个孩子,实在没办法,还是请你帮忙,把那个破碎的家给撑起来。
刘双全走后,段丰英的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真是可怜哩。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是逼得走投无路是不会掉眼泪的。
唉!帮忙就帮忙吧,就权当给他家当个临时工。
就这样,心高气傲的段丰英,嫁给了带着4个孩子的刘双全。那一年,刘双全37岁,段丰英31岁。
段丰英老人对我说,她和刘双全结了婚,母亲怕他们忙不过来,也怕她累了发火,就提议把小四带回青岛给照看。临走时母亲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对孩子们不好,人家妈妈如果不死,孩子能落到你手上吗?
结了婚第二天,刘双全去上班,孩子们去上学,段丰英戴上口罩包起头,开始把大人孩子的棉衣棉被全部找出来拆洗、缝制,把家里的旮旮旯旯都清扫了个遍,忙了半个月没出屋,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认为既然答应了给人家帮忙,就得替人家把这个家给管起来。刘双全下班回来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孩子们也再不用坐在门前等爸爸回家了,他高兴地说:“哎呀,往后家里不用锁门了。”段丰英听了就偷偷掉眼泪。她像个陀螺不住地忙这忙那,可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挑来挑去,稀里糊涂成了4个孩子的后娘,总觉得窝囊,不甘心。结婚有一年甚至不串门,不去看电影,好像自己比别人矮了半截。
她明白,刘双全是个好人,又踏实又能干,在团里威信很高。4个孩子都乖都懂事,段丰英从第一天进门,个个都叫她妈,回到家都围着她转。行将倒塌的屋让段丰英用强大的爱和无私的付出又撑了起来。以至于平时不善言辞的刘双全也诗兴大发:“老段,你看咱们就像电影里一样,老战友,新夫妻。”段丰英说,他高兴了,我可烦死了。
他们俩结婚不久,刘双全就提了团长,真是双喜临门。可好景不长,段丰英甚至还没跟刘双全一起在桌上吃饭,“文革”就来了。坚持原则、公平正道讲真话的刘双全,因为两派的拉拢都不吃,对他们的错误行为都提出批评,结果两派把矛头都对准了他,成了团里头号“走资派”,具体罪名是“走资派”“牛鬼蛇神”“三反分子”“张仲瀚的黑线人物”。刘双全说,那顶“三反分子”的帽子就足以置我全家于死地。一家人被赶到一间茅草屋里,他被批斗、游街、戴高帽子,关“牛棚”,干最苦最累的体力活。
 
 
 
段丰英也未能幸免。她光明磊落,公道,说真话,不奉承,不怕事。本来嫁刘双全有那么多委屈与无奈,说到家是同情心占了上风。运动来了,当初被她拒绝过的一个人成了“造反派”头头,小人得志,阴沟里也能翻船。那人一下子找到了出气口,一盆污水泼过来想把段丰英给淹死。他拿段丰英的婚姻来侮辱她,说她不是个好姑娘,为何好姑娘找带4个孩子的老男人?要么就是为了享福找个当官的。段丰英就顶他,说刘双全老婆死了,撇下4个孩子没人管,你咋不去嫁他享福?那人把段丰英恨到骨头里去了,就说,司务长的老婆也死了,也带了4个孩子,你咋不去嫁他?又说刘双全是叛徒,段丰英一听蹭地火就上来了:我就是喜欢这个叛徒,我就是愿意嫁这个叛徒,看你怎么着吧。不想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于是被打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也送了她3顶帽子,“反党分子”“蜕化变质分子”“保张干将”。段丰英说,跟刘双全结婚一年多,从没说过喜欢他,这次被造反派逼急了,公开声称喜欢老刘。造反派恼羞成怒,就变着法子整她。
刘双全在团里挨批斗,段丰英在连里挨批斗。那时,段丰英已经怀孕9个月,胸前挂着个几十斤重的木牌子,后背还缝块大白布,3条罪状像3条毒蛇伏在背上。背了那块白布,她回到家里一夜没睡,心里翻江倒海。白天不出去干活不行,出去干活,觉得背后有千斤重。刘双全12岁的女儿很懂事,在家擀了面条,给爸爸妈妈各盛了一碗,自己则用汤泡饼子。段丰英一口也吃不下。刘双全就劝她,吃吧吃吧,咱们吃饭是为了活着。
段丰英被下放劳动,和泥打坯,盖房子,铡草喂马,一个人喂几十匹马,每天还要挨批斗。造反派斗她,她不服,让跪下,她不跪,被按倒在三角棍上,让说罪状,没有,山东人的犟脾气上来了。说没有就是没有。没办法,只好让她站起来。段丰英心里就说:我赢了!
造反派让段丰英写检查,她是这样写的——
我段丰英是个革命同志,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革命对象。我17岁参军进新疆,我的所作所为,大家的眼睛像相机一样照了下来。刚来时,遍地戈壁荒滩,房无间地无拢,住地窝子,喝盐水吃野菜,现在,田成片,树成林,粮食打得吃不了,我倒成了反革命。
关于我和刘双全的问题:国家解放了,妇女也解放了,婚姻自由了。他没有妻,我没有夫,我们是对着窗户吹喇叭,声音是朝外的,公开的,合法的。我们又不是攻守同盟杀了他老婆。难道说他死了老婆,有人想让他姐姐嫁、妹妹嫁吗?
此时的段丰英看刘双全,哪儿都对,哪儿都好,4个孩子,瞅瞅哪个也像自己亲生的。有造反派把刘双全的儿子叫去问,你后妈是不是平时自己吃白面,让你们几个吃包谷面窝头啊?刘双全那个不满10岁的儿子,拿眼睛狠狠瞪着造反派说,你瞎说!你造谣!说着就跑开了。刘双全一辈子都忘不了段丰英劝解安慰他的话:“老刘,不管别人咋说,也不管别人造什么谣,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绝不是三反分子。你是农民的儿子,你是共产党员,你不会坑人害人。日子再难咱也要挺过去。”
那是一次偶遇。“走资派”们在盖房子,段丰英,全团唯一的一个女“走资派”,挑砂浆,递砖头,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满身都是泥巴,那时她生下儿子时间不长。刘双全在一渠之隔的那边赶着牲口耕地,看着她跟男劳力一样干着苦力活,心疼得要命可又帮不了她。晚上回到家,刘双全倒在铺上不出屋,段丰英做熟饭进屋去叫,不吭声;用手去摸,也不发烧。段丰英着急地问为啥不吃饭,刘双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自从进了这个家就拉磨,一天福都没享,还跟着我受牵连,我心里难受。我的问题很严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谁也看不准。我看你带着小儿子走吧,你离开我日子或许好过点,起码‘造反派’不会再找你麻烦。”
 
 
                             刘双全在索马里农场
 
段丰英一听就来气了:“我段丰英是什么人你该知道,要不当初你也不会找我。你不要把人看扁了,现在你让我往哪里去?我不怕劳动,不怕吃苦,不怕受牵连。我能跟了你为官,也能跟了你为民。老刘,你要是去劳改,我给你看门带孩子等着你;你要是去要饭,我挎个篮子陪着你。我既然嫁了你,就不后悔,不回头。”
刘双全听完这番话,眼睛一闭,泪水无声地流下来。他的心里肯定炸开了锅。他坐起来把眼一抹,说:“吃饭,吃饭。”
两年多后,段丰英被“解放”,被任命为21团(原17团)的值班连连长。那时,她又怀了第二个孩子,身子很虚弱,本不想当这个连长。说来也巧,“造反派”也不同意她当,说我们和“走资派”斗争了半天,最后怎么反而让“走资派”掌握了枪杆子呢?段丰英无意中听说这事,山东人的犟脾气又上来了:“这个连长我当定了。”回到家,她对刘双全说:“以前我当指导员还凑合,这个武装连长我不会当啊!”刘双全说:“这好办,我来教你。”刘双全就教他怎么打背包、喊口令,怎么射击、投弹、拼刺等,段丰英现学现卖,然后就走马上任当她的连长去了,很快成了全团赫赫有名的女连长。
不久,刘双全也从“牛棚”解放了出来,没有马上安排职务,让他带领1000多职工打了一冬天的苇子。刘双全的女儿见爸爸妈妈这么辛苦,就多做家务活,关心照顾他们。一次,女儿又擀了面条,刘双全先端起一碗递给段丰英说,这是孩子慰劳你的,吃吧,现在咱家就你一个带“长”的了,逗得全家人都笑了。
 
 
 
刘双全回忆起这些说:“那是一段最艰难的日子。两个人都挨批斗,关‘牛棚’,干苦力活,段丰英还要照管6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冬天,她用缝纫机给孩子们做衣服,把手都扎烂。这么多孩子,穿鞋又费,又买不起,老段晚上就在灯下纳鞋底,做鞋帮,半宿半宿地忙。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帮忙。想想那段日子像做噩梦一样。老段跟我受苦了。”
“‘文革’中我流过三次泪,一次是交党费造反派不让交,说我不是共产党员;第二次是看到老段跟男‘走资派’一起盖房子,我又帮不了她;第三次就是小儿子管我叫‘舅舅’。我被关‘牛棚’,老段也挨批斗,我就对老段说把小儿子暂时送到他舅舅家去吧。我们结了婚,老段的父母和兄弟都到新疆来了。孩子在那里待时间长了,管舅舅叫爸爸,我出了‘牛棚’去接他,儿子怯生生地叫我‘舅舅’,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
段丰英说,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小儿子1岁多,在幼儿园成了“小刘双全”,被一帮孩子围在中间表演“走资派”,周围一片喊“打到小刘双全”的声音。吓得儿子说啥也不去幼儿园了。
 
 
 
回忆起苦难的生活,段丰英深深感慨道:“有了那段不平常的经历,自己和老刘的感情更深了,更加了解了老刘。”刘双全总觉得段丰英跟了他吃尽了苦,对不起她。他被“解放”后当了29团(原18团)团长。几年时间,他带领全团职工,把“乌瓦”(维吾尔族语,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地区,改造建设成全兵团最富裕的地方,成了全国学大寨先进典型。1975年,作为新疆兵团唯一一个团长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会议期间正赶上国庆节,周总理发请帖,邀请代表们晚上参加国宴。那天下午放假自由活动,刘双全就去西单给段丰英买衣服去了。结果,国务院发来请帖却找不到他了。每当想起这一段,刘双全就笑笑说,遗憾归遗憾,收到周总理亲笔签名的请柬,就心满意足了。
段丰英跟刘双全结婚后,不但把那个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6个孩子照顾得细微周到,还把刘双全老家的亲人包括他前妻的父母,都当自己的亲人照顾,让刘双全大为感动。
刘双全的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又娶了个老伴。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刘双全回老家探亲,本想把继母接来新疆赡养,但是老人有羊角风病,她自己和娘家亲人都不愿她来新疆,段丰英就每年给老人寄钱,一直到去世。刘双全还有个小他8岁的智障妹妹,结婚后生了4个孩子,家庭一贫如洗,连房子都没有。段丰英主动跟刘双全商量,再怎么着也是亲妹妹,自己节省一些,挤出钱寄回家给妹妹盖了4间新房,又每年寄钱,直到她60岁去世。刘双全前妻路莲梅的父母都有病,段丰英就尽了一个女儿的职责,一直给两位老人寄钱。刘双全平时工作忙,这些事都是段丰英来管,刘双全到索马里援非两三年时间里,段丰英依然做得积极主动,细致入微,直到两位老人去世。段丰英这样说,老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年一直牵挂着老家的亲人们。我跟了老刘,就应该跟他一起尽这份责,这是我的本分。
 
 
 
刘双全1992年从新疆兵团司令员的位上退了下来,段丰英退休时是兵团老干部局局长。92岁的刘双全与86岁的段丰英老人,半个多世纪不离不弃、心心相印、相扶相携。至今,他们依旧守在他们为之奋斗了70年的天山脚下,安享着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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