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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霞 ‖ 父亲的稻谷

时间:2020-10-18 17:58:15    来源:
文/许凤霞
 
我在乡村的田埂上,踌躇。听岁月,静静匆匆。眨眼,已届临六月的渡口。
 
麦子成熟时节,那一地金色的麦浪摇曳的弧线,极尽完美到视觉倦怠。倏得,一角碧波飘入眼帘,一个激灵让我顿时精神百倍。疾步向前,原是一小片谷苗正驭风舞蹈。我脱口而出:哦,稻谷!父亲的稻谷!于是,那些风吹不散,雨打不湿的记忆,关于父亲与稻谷的一世情缘,顷刻,苏醒。
 
70年代中期,农村还没有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些土质肥沃的水浇地皆归集体所有,而偏远的小块旱地则分割为农民的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在上坡顶,东临一沟,名曰:东沟。底平缓,宽十几米,南北蜿蜒2华里。沟内凹陷处,一条小溪自北向南四季流淌,四时花果压枝,是孩子们的天堂。
 
开春,父母因自留地种什么作物,小有分歧。母亲想种棉花,父亲则执意种稻谷。一是棉花种植费工,管理费时,收获季节,一拨拨的棉桃盛开,一个摘拾不及,就会被人顺手“捎”走。二是谷子一场春雨即可播种,中间疏疏棵,子穗饱满时赶赶麻雀,只待收割。最主要在那个温饱不济的年月,解决“食为天”是第一要务,加之我们兄妹六个借看稻谷在东沟满足私欲的驱使,这分歧最终7:1,我们与父亲完胜而告终。
 
谷雨过后,谷子发芽长叶,挤挤挨挨,一攒一簇,好不喜人。父亲早出晚归,开始忙着间苗疏棵。这是个累人的活,父亲弯腰欠身,麻利地将那些细弱的谷苗间去。我像只小羊羔,粘在父亲身后,一边捡除去的谷苗,一边歪着脑袋问父亲:“爸,好好的苗,为什么拔去?”父亲微笑着,将温柔的目光由谷苗移向我:“傻妮子,地的养分哪够这么多苗吃啊,不拔去,秋天就长不出大谷穗呢!”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日头已经很高了,父亲累得腰酸背痛,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我始终跟着父亲,小脸晒得通红。父亲便牵了我的手将我领到堰边树荫下,顺手摘了几嘟噜槐花:“妮,吃吧,乖乖在这坐着,爸间完这垄,咱们就回家。”
 
八月过后,稻谷抽穗了。几场夏雨过后,稻谷扬花、灌浆。进入九月,谷穗籽粒饱满,压弯了谷茎。这时,成群的麻雀飞来偷嘴。于是父亲便扎了几个稻草人插在地里,吓麻雀。开始麻雀小心翼翼,在附近树上观望,终难抵金黄稻谷的诱惑,大着胆子试探,竟屡屡得手。一来二去,稻草人失了当初的威力。父亲便带我去看稻谷。其间,父亲会用极富韵味的长短调赶麻雀,我也尖着嗓子学,父亲便高兴地抚摸我的头,去沟边摘许多又红又大的酸枣,让我吃个够。
 
关于看稻谷,父亲在饭桌上的一段说笑,至今记忆犹新。说的是一个小学生看稻谷的习作:我站在山坡上往下望,看到一群麻雀正在吃谷子,我大喊一声“麻雀,不要吃谷子,我是少先队员!”语罢,我们个个笑喷了饭。
 
记忆中,父亲对稻谷的喜爱超乎寻常。平日里,父亲干活累了或食不知味的时候,就用铝锅焖小米绿豆干饭。有时妈妈蒸馒头,父亲也要放一只装有小米绿豆的碗于篦笼上。当绿绿的豆和金黄的米出锅,父亲总将脸凑近饭,眯起眼,翕动鼻翼,吮吸,沉醉,嘴里念念有词:真乃人间第一美味也!睁开眼,看到我的一脸惊奇,便含了更深的笑意说:“小妮子可与我一同分享美食!”于是另一只小碗里多了一撮黄绿干饭。我使劲地嚼着,试图嚼出父亲的那种超享受,却总不能够。父亲便摇头以示遗憾:“这粟产于中原,温润纯绵,性和滋补。关外盛产高粱,食多胃胀,有碍肠道走动,终是性燥烈。而江南盛产稻,性冷少脂,营养不达。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多食粟米,性情自是温淑敦厚啊!”
 
提起父亲罢种稻谷,还有一段小插曲。上世纪90年代初,人们已然衣食无忧,就把“吃得好”提上议事日程。于是,龙山小米一个华丽转身,登堂入室,备受青睐。一个偶然,一位种子站的朋友送来两袋龙山小米,知老父素日钟爱,就回家带给父亲。中午,父亲煮了一锅龙山小米稀饭,只见表面浮一层黄亮的米脂油,其香浓郁。父亲大悦,只说种了一辈子稻谷,也没吃到这等甘润可口的小米饭,只道是白活了!遂将米饭滤去汁,打上鸡蛋,做起他最拿手的米饼。蛋汁裹挟着金黄饱满的米粒,在油锅里跃动,蛋香米香四溢,食之松软鲜嫩,怎一个美味佳肴了得!于是,父亲要我的朋友弄来纯正的龙山小米种子,他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种龙山小米。几番忙碌,几多期待,终于收获。可小米完全没有龙山米的个大粒圆,色泽金黄。煮之,全然没有龙山小米的甘香可口。你想,离开龙山独有的土质、气候,小米没有了龙山的味道,实属意料之中!自此,父亲罢种稻谷。
 
1995的春脖子好长,时令已至清明,天仍坚守寒冷,不肯转暖。在我们的惶惶中,父亲三天两头感冒、咳嗽、嗓子无端的暗哑。经检查,父亲的食道下端靠近肺门处生有一肿瘤,医生会诊,多半为恶。因病灶临近心脏,加之体衰,只有药物保守治疗。我们都瞒着病情,父亲心如明镜,他一贯性情绵厚,乐观旷达,脸上从不露一丝阴霾之色。父亲一生眷恋田园土地,无论病情一次次加重,他依然拖着病体溜达在田间地头,在稻谷地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开始,食物还能下咽,只是吃什么呛什么,即使喝水,也无法不呛,唯龙山小米是个例外。于是父亲一日三餐离它不得,早上,喝小米饭;中午,喝小米粥,滤下的米粒煎鸡蛋当饭;晚上再喝小米饭。后来,米粒煎鸡蛋也难以下咽了。我们将龙山小米碾碎,熬粥,父亲又坚持了好一阵子。一年,三年,五年,父亲用乐观坚韧与病魔抗争,省城的医生都说父亲维持到今天是个奇迹,追问原因,我们只说父亲一日三餐离不开龙山小米。医生连声叫绝:难道龙山小米有抑制肿瘤生长之效?
 
2003年秋天,我善良慈祥、辛勤一生的父亲,与病魔搏斗了整整8年的父亲绝尘而去,留下了一碗余温尚存的龙山小米粥。
 
作者简介:许凤霞,笔名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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