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一位刚失去亲人的朋友,大家言语间不由都流露出一种悲戚,感叹拥有的不能久长,感叹令朋友与亲人阴阳两隔的无奈。但朋友却传递来一些让我们释然的讯号,说起亲人去世前的种种物事人意:好好开着的花,只中间一支无缘由地枯萎,以及亲人临去世前那些反常却洞彻天意的话。朋友不是一个情绪和天马行空的人,这些话绝对没有一丝杜撰,尽管有些难以解释,但我们却情愿相信,因为在这样的一种解释里,仿佛世间的一切相聚和别离,都是我们彼此因缘的定数。在十年的患病生涯里,因为有了朋友的悉心照顾,亲人没有遭受到一丝痛苦,丰富地活着,了无遗憾地别离,这样的别离,也是一种善终。
但,分别这还不是终结,那些对儿女和亲人的怀念和牵挂,一定会化成一种护佑,让亲人在另一个我们抵达不了的世界里,对我们远远守望。离别的时候,我们留意到朋友亲人的遗像,一双眼睛仿佛还活着一般,无论你在哪个角度,他都在与你对视。人的生命,总有油枯灯尽时,因为有这尘世间认真走过的一遭,所以即使已经分开,在我们之间,也总有一扇窗户,为我们开着。
八十岁的母亲与已故的外婆之间也有这样一扇窗户。周末回娘家,跟母亲一起缝褥子。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褥子的一端,弯着腰,手指上戴着顶针,一针一针地缝下去。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坐在褥子的另一端,飞针走线。母亲问我不戴顶针能行吗,我说没事。母亲的被子,棉花有些旧了,有的地方不平整,针要用力才能拔出来 。我说你还要这破褥子干啥,家里有好几床新的,你用不就行了。母亲说铺在身子底下,硬点旧点没啥,新的不舍得用,接着又说起外婆,说外婆铺的那床褥子,比这不知要破多少倍,棉花都是一片一片的碎旧棉花,母亲把它们摆好,又用针线一团一团地缝起来。外婆去世后,不只母亲曾经缝过的被子,连外婆的老房子也不见踪影,但不知有多少次,母亲总是从一点儿一点儿的毫无关联的事物里,找到外婆的影子。有时候,人生就是一个积蓄记忆的过程,我们一路同行,一路收获。即使你走进我的记忆里,也总有一扇窗户,为你我开着。
童年的时候,总愿意绕道去村北一座废弃的老屋玩。老屋的主人原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夫妻,平日总形影不离,两人都是不足一米五的个头,不会说话,一个笑,另一个也跟着笑。老屋的门外有两棵合抱粗的芙蓉树,每年到了六月就开满树的花,花型和颜色,像极了戏剧中旦角手中的粉色扇子。我们几个小女孩儿总去树下捡掉落的花,遇到那个小妇人,她就急着对我们摆手,然后返身回家里,取来凳子,颤微微攀上,摘几朵低处的花给我们。她小个子的男人出来,赶紧像扶孩子般把她扶下来。两个人并排站着,对着我们笑。后来回忆起来,我总愿意把这放入一个童话的画面,慈眉善目,小巧玲珑的她们,在两棵依傍共生的芙蓉树下,沐浴在芙蓉花语里,对着我们笑。
后来,小个子的男人先去了,只剩下小妇人一个。小妇人也没什么收入,生活日渐艰难,起初想把老屋卖了。后来又舍不得,在卖屋的前一天,自己爬到那么高的屋顶上,揭了瓦片,往下扔。房屋自然没有卖成。再后来,母亲告诉我,小妇人的老屋起火了,小妇人也不知所踪。那所老屋我们后来去过,前院正屋面目全非,在正屋的北墙上有一扇窗户,通向一座后院,后院里,草木茂盛,花树繁多。我多么期望那一扇窗户,是传说里那处桃源的入口,让小妇人与她小个子的男人,在桃源里再次相逢。
世间所有的情和爱,都是凡尘里开着的美丽的花,因缘分播种,由情泪浇灌,因为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因为知道你住在我的记忆里,从不曾远去,所以,我愿意始终敞开这扇窗户,等你与我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