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凤鸣
傍晚时分,远处的天边漂浮着许多千奇百怪的云彩,放眼望去,有诸多千奇百怪的猴子,奔马,游龙在嬉戏。趁你不注意的那一刹那,这些形象倏忽之间,又变成另一番景象。我想,在那云彩之上,可有无数亭台楼榭?可有仙乐缭绕?可有裙裾飘飘?在那亭台楼榭之间,在那轻歌曼舞之中,可能就是天堂吧。
这次回家,是为了和我刚刚逝去的姑妈告别。姑妈今年八十三岁了,按照我们老家的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姑妈终于没有躲过这一劫。她现存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请了邻近的乡亲们,给她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这也是我们老家的习俗,叫做红白两喜。只要是超过六十岁的老人,没有父母健在,他的儿女们都要当办喜事一样,请周围的邻居们来玩,在摆放亡人棺材的灵堂里,载歌载舞,陪亡人狂欢一个通宵。这种民俗,就是我们土家族著名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撒叶儿活”,在我们老家也叫“跳丧”,“打丧鼓”。记得有这样几句歌词“半夜听到丧鼓响,不知南方是北方。你是南方我要去,你是北方我要行。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打一场丧鼓赶人情。”由于跳丧在我们这里非常普及,所以“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
夜幕降临了,参加丧事的人陆陆续续的到来。帮忙的人在亡人的棺材旁,用一个木制脚盆装上一柄大鼓,放好鼓槌。开过第一发晚饭,就开始有客人拿起鼓槌,敲着鼓点,叫起丧歌。会跳丧的客人就自由组合起来,和着鼓师的歌声,踏着鼓点,尽情地跳起了舞蹈。开始跳的是“撒叶儿活”,歌声缓和平静,舞步也比较缓慢沉静;接着,随着气氛的不断浓烈,鼓师的歌声开始高亢起来,跳舞的人也如痴如醉,尽情地欢歌豪舞。歌到高处,我的心被震撼了,似乎觉得天地之间的距离变得狭窄起来,此起彼伏的歌声,穿透了所有人的心空,陪伴着亡人的魂灵,飘向遥远的天堂。这歌声,或许是我姑妈此生与冥冥之中享受的最美妙的音乐了。有了这歌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她会少一些寂寞,多一些开心。
这情景让我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在老家工作的情景。那时候,我们经常被乡政府抽调下乡,配合中心工作。记得又一次,在布湾村一组一个老乡家里动员他种植白肋烟,刚到老乡家坐下,屋主人就给我斟了一满杯酒,邀请我喝。我虽然出生在当地,但长期在外,没有见过这阵势。正要推辞,屋主人自己也斟了一杯,说,我们把这杯酒喝了,你说的烟叶面积,我保证完成。酒是用本地包谷煮出来的烈酒,我几乎是捏着鼻子喝下去的,而屋主人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酒喝下去,烟叶面积也就落实了。等到秋收季节,周围就属他家生产的烟叶产量高质量好。烈酒泡出来的乡亲们,豪歌狂舞也就顺理成章。
对于我的童年,这歌声我并不陌生。大约在我三岁左右,我的父母还在公社里参加集体劳动。每天大约劳动一个多时辰,等到乡亲们快有倦意的时候,就有人开始提议:伙计们,我们对歌好不好?那边马上就有人附和:好!这边一个男的歌师就起头唱:“隔山隔岭又隔岩,你把歌儿甩过来,接得到的是妙手,接不到的莫见怪。买卖不成仁义在。”歌声刚落,那边就有女歌师接歌儿:“你的歌儿没有我的多,我的歌儿使船拖,前头到了汉阳府,后头还在清江河。屋里还剩几扒撮。”接下来,就像一个人一不小心,一脚踩到马蜂窝,别的歌师们也抢着唱了起来。有什么五句子,赶声子,对声子,穿号子,三声号儿,曲牌多得记也记不住。一时间,歌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从这道山梁传到那道山梁,人们忘记了疲倦,淡化了忧伤。
多年前,在老家我有一个要好的歌师姓田,五十多岁。他会做篾货,还会打木榨榨油。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位位同事到他那里拍一个片子,他正在榨房里榨菜油。在我们的邀请下,他顺便赤脚站在箍好的热气腾腾的菜饼上,放开歌喉,喊了一段“三声号儿”,仅仅是歌词就很有意思:“四川下来个张木匠,打得船儿梳子样,车轱溜溜滚,滚轱溜溜车,车轱溜溜滚滚轱溜溜车的号子好听不好接。”伴随着嘹亮的歌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腰不弓了,背不驼了,面色红润了,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半点农民的形象。我们也仿佛看到千年冰封的雪山上兀然长出了蓬蓬勃勃的绿茵,眼睛突然间明亮起来,五脏六腑也随着歌声情不自禁地舒展飘荡。
可以说,我们土家人都是在歌舞中长大的。孩子满月的时候,要整满月酒,当天晚上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跳“花鼓子”,优雅的舞步,柔美的歌声,总是叫人流连忘返。姑娘出嫁又要“陪十姊妹”唱哭嫁歌,唱民歌小调,给闺中好友送别。
这次回到故乡,人们都用最最豪迈的舞步,最最悠扬的歌声永别亡灵,其中一个姓黄的鼓师刚刚从政府所在地桃山比赛归来,获得了撒叶儿嗬鼓师二等奖。他们的歌声和舞蹈,越发勾起了我旧时的记忆,越发让我依恋不已。
当世人都惊叹于土家族原生态歌舞,感慨土家人歌舞天赋的时候,很少有人探究歌舞背后的东西。其实,在这优美的歌舞深处,是土家人古朴的生活信仰。他们每个人都把传统的优秀道德规范,培育成歌舞的种子,洒遍自家的沟壑平川。然后,用宽广的胸怀、真诚的笑脸和豪放的性格做养料,把这些种子滋养得穿越时空,蓊郁成一方清凉的精神绿荫,在浮躁的经济大潮中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