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认为,他肯定是哪个大学老师的宝贝儿子,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呀!
一
我家西面,有个大学,校园南侧有个医院,医院前院是个僻静的篮球场,我常去那里打篮球。腊月的一天,正玩得尽兴,小家伙跑来了,通亮的眼睛,红扑扑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他先是静静地看着我玩,每当我投中一个三分球,他就歪着头嘿嘿地笑,笑出了白白亮亮的牙齿,后来他走进了场地,对我说:“叔叔,来,来……”向我伸出两只小手并把手拍了一下。
我知道,他也想玩球,便把球扔给了他,问他:“你会玩嘛小家伙?”他说:“你会玩,我就会玩!”嘿,好大的口气呀!
他抱着球跑到篮球架下,仰头望着篮圈,大概觉得目标太高远了吧,有点打怵,终于鼓足勇气运足了力气,往后一撅小屁股,球被抛出了——嗨!抛得太低了,距篮圈老远哩。
我说:“不行吧?你太小啦孩子。”
他说:“我今年六岁啦,我是2007年12月6日出生的。”
我说:“你六岁也不行!你认为六岁是很大的年纪吗?你起码要长到十六七岁,成了一个棒小伙儿,才能玩篮球。”
他问:“八岁呢?”我摇头,“八岁也不行!”他又问:“那,九岁呢?九岁也不行吗叔叔?”我摇头,“不——行!”
“唉——”他叹了一声,却又马上竖起一根食指,说:“我会滑冰!叔叔,你会滑冰吗?”
我暗暗惊叹,到底是个孩子啊,做个孩子真好啊!惆怅与失意所持续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他们的天空,像北极的夏季,艳阳时时朗照。
我不会滑冰,我刚要如实回答他,他仰头打量着我的脸,很庄重地说:“叔叔,你有点老!”我大笑说:“我当然老了,”摘下了帽子,“你看,我都满头白发啦,你应该喊我爷爷才对咧。”
他嘿嘿笑了起来,笑出了白白亮亮的牙齿,想了想,他小声说:“叔叔,我也有白头发了。有一次,哦,就是昨天晚上,我去姥姥家吃饭,突然,我看见我长了一根白头发了。”
我说:“我才不信哩!你小孩丫丫的,怎么会长白头发呢?”
他大声说:“真的,真的长白头发了!就长了一根,以后还要长好多好多根!”他伸出了两臂合拢着,形容好多好多。
我顿时被感动了,好个聪明善良的小家伙啊,他想在某些方面和我相似,他想通过善意的谎言向我进一步亲近,他想用善意的谎言来安慰安慰我这个“有点老”的“叔叔”。
我说:“那你把头伸过来,给我看看,你的白头发在哪儿?”
他笑着,往后躲着,说:“我不给你看!”
见我伸手要抓他,他灵巧转身,跑向了东面的草地。尽管已是深冬了,球场周围的红枫、银杏、白蜡树早已落净了红叶黄叶,但那草地,却依旧墨绿墨绿,其中还有不少的无名的野菜伸展着宽绿的长条叶子。小家伙一边跑向草地一边回头朝我喊:“叔叔,我还会走独木桥!我去走独木桥给你看!”
草地的东端,横卧着一棵剥了树皮的白蜡树。小家伙向“裸树”跑去,跑着跑着,因为光顾得回头和我说话,他突然被个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天呐,他摔倒的声音很响。
我慌忙跑了过去,把他扶了起来,问他疼不疼?他皱着眉,牙咬嘴唇,眼里有躲闪的碎亮的泪花,似乎瞬间就要放声大哭,但是很快,他肃穆了,坚强了,连说不疼不疼,并使劲地摇着头,一下子挣脱了我,继续向前跑。
我发现他的腿摔得有点瘸,我还发现“裸树”的表面十分光滑,走在上面是很危险的,便追了上去拦住了他,板着面孔说:“我不爱看走独木桥!我也不喜欢走独木桥的人!”他停了脚步,惊讶地问:“真的?”我说:“真的!”
他又叹了一声,马上又说:“咱去跳远,我去跳远给你看!”……
我回家时,小家伙跟着我往东走。走过医院的墙角,他跟着;走下医院门口的台阶,他跟着;要过马路了,他还想跟着我过马路。我对他说:“小家伙你回家吧,你妈妈肯定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吃晚饭呢。”
他站住了。我刚要过马路,他又喊我:“叔叔,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说:“可真的,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叫林—才—翔!”说着走近了我,竖起食指,解释着,“树林的林,有才能的才,飞翔的翔。”
我又惊又喜,赶忙夸他:“小家伙你的名字起得真好听啊!你好厉害啊!懂这么多的词汇。”
他说:“我上学了,我今年上的学,我读一年级,明年秋天我就读二年级了,我姥姥说,我读二年级了就是一个大孩子了!”
我说:“你现在就是个大孩子了呀,因为你懂那么多的美丽的词汇,你简直是个‘大学生’了嘛!”
嘿嘿,他有点害羞地笑了,笑出了白白亮亮的细细密密的牙齿。但是脸上的笑影尚未完全消失,他又说:“我班里有个同学和我是好哥们儿,叔叔,你猜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说:“他叫李林。”说着竖起食指又想告诉我是哪个李哪个林,我见马路上车来车往很危险,忙说:“时候不早了孩子,你快回家吧,别让妈妈在家里等你等得着急呀。”
他继续说:“叔叔,我还有个好同学,他也是我的好哥们儿,他的名字叫王宾……”
我的心里此时明显有个什么东西突然很响地爆炸了,那爆炸的冲击波带来的是灼热尖锐的痛感——好个可怜的小家伙啊,他肯定是太孤单了!不然的话,他不会如此反常地亲近、留恋一个足以当他爷爷的白发老头子!
他的爸爸妈妈,可能都是很敬业的大学老师吧?也许正在京城发奋读博吧?小两口肯定没有多余的时间回烟台陪陪他们的宝贝儿子,小家伙的心里,肯定淤积了太多太多的悄悄话想对一个亲亲的成年人倾诉,那些话肯定憋得他好难受好难受。
当我终于走到了马路对过的时候,小家伙脆亮着嗓门又喊了起来:“叔叔!叔叔!你看!你看呀——”我回头一看,激动得差点流下了泪水——小家伙正在马路那面有着残雪的人行道上翻跟头!
二
过了半个多月,是小年,傍晚,我去篮球场南面的烟大农贸市场买菜,走下一道长长的白石台阶的时候,我看见有个儿童正在台阶下很起劲地甩着响鞭,走完了台阶,忽然听见那个儿童在说话:“哎,又是你呀!”
我循声一看,乐了——是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呀!
幽微的火药香中,他站在台阶西侧,侧身仰望着我,晶亮的双眼,红扑扑的小小的瓜子脸,脸上笑笑的,笑出了白白亮亮的细细密密的牙齿。
我问他:“小家伙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放鞭呀?”
他说:“走,走,我领你去看看俺家的大商店。”
他率先走进了市场的西大门,回头催我,“快点跟上呀!”
怀着满腹的惊疑,我跟着他走进了喧闹的农贸市场,走过了香香的水果摊,走过了腥腥冷冷的猪肉摊,走过了湿漉漉的滑溜溜的海鲜摊,一直走到了暗黑阴冷的西南角,走进了一间出售虾米、虾酱、紫菜和咸鱼干的小店铺,腥味轰鸣的店铺内站着一位矮瘦萎顿的少妇。小家伙乐颠颠地跑了过去,喊那个少妇是妈妈!
“妈妈,妈妈,我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白头发的好叔叔,我的一个好哥们儿!”小家伙用手指着我,亮亮的双眼盈盈着得意和陶醉。
一个顾客恰好这时走进了小店,少妇赶忙去招呼客人。小家伙受了冷落。他看了看我,撅着小嘴,讪讪地,走到他妈妈身旁,用手轻轻地扯了扯妈妈的衣服后襟,嘟囔着:“妈妈,妈妈……”少妇很不耐烦地把他的小手给拨拉掉:“去!一边去!没看见我在忙活吗!”
我出了小店。我买了菜。我发现小家伙一直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看见一个卖猪肉的胖女人老远吆喝他:“小女婿!小女婿!”他没理人家,啪啪着脚步追上了我,我问他:“那个阿姨为什么喊你是小女婿呢?”他边走边说:“我最讨厌她了,她老是把她的小闺女交给我看着,我最讨厌她的小闺女了,动不动就蹲下了,不是拉了,就是尿了,老臭老臭的,一尿了,一拉了,我就负责喊她的妈妈:‘赶快过来给她揩屁股呀,她又拉啦,又尿啦……’够死我了,真的!我才不爱当她的小女婿呢!”
我大笑起来,我知道,我的笑里含着辛酸。
出了市场,他还跟着,我说:“你回去吧孩子,不用送啊。”
他说:“二楼是个卖衣服的地方,你不去买点什么衣服吗?”
我问:“为什么要买衣服呢?”
他说:“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呀。”
我本来不想买什么衣服,可是他的话实在是有道理,无法违拗。为了和我多呆一会儿,他想尽了千方百计。我觉得他好可怜啊!比上次在篮球场上见到他的时候还要可怜!毕竟那时候他在我的想像中不是现在这种很低的“身份”。
我很无端地沸腾着满腔的愤懑: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他为什么就不能出生在一个堂堂的大学教师的家里!这老天爷有时也太混蛋了吧!我和他去往二楼,我和他并排走着,我主动地扯起了他的小手,他的小手并不暖和,也不柔软,甚至有点冰手。我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往楼上并排地走着,一个像是爷爷,一个像是爷爷的好孙子。
走到长长的楼梯的半途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决定:今后,和他做朋友,请他来我家玩,教他识字,放音乐给他听,给他读安徒生,告诉他作文的诀窍,让他更聪明,更有才,更可爱……
正暗自计划着呢,从楼梯顶端脚步很响地走下来一位肩扛沉重麻袋的壮汉子,长长的一张马脸之上,乱糟糟的头发染成了浓烈的酱黄色,小家伙赶忙跑上去对他说:“爸爸,爸爸,你看,他是我的……”
汉子说:“别挡害!滚一边去!”又站住了脚,吃力地回过头来,瞪着鸡蛋似的一双煞白的大眼球,吼孩子:“寒假作业做了吗?滚回店去,做作业去!”吼完,他又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怀疑与警示。
三
四年后,冬天的一个傍晚,我来烟大市场买菜。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垛大白菜的后面传出了杂乱尖利的童声:“大花!大花!出大花打死他!”“你不敢!你有大花,我有炸弹!”我踮起脚来往里一看,几个半大的男孩正在偷偷地打扑克。几只书包胡乱地摞在一起。其中有个男孩,通亮通亮的双眼,红扑扑的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他的头却令人费解地剃着一个“葫芦瓢”,好刺眼!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我喊他:“小家伙!”并朝他笑着。他只看了我一下,便匆匆低头,紧盯手里的牌,继而狡黠地,瞟了一下邻家手里的牌。他太投入了。他把我忘了。一场忘年恋,结束了。
作者简介
刘洪,山东乳山人。198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烟台晚报》副总编辑,现为烟台散文学会副会长。自1992年以来,共创作刊发小说、散文300余篇,出版小说散文集《老家老爸老妈》等,散文《怀恋那个小站》曾获《胶东文学》散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