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依旧
作者|张天乐
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六年的中学校园。
下了汽车,我背着年货,提着行李,没有直接往家赶,而是反向踏上了沙石小路,向着我曾经读过三年初中的学校奔去。我们的校园坐落在临近盘山公路的那个小盆地里,离我们家还有六十多里的山路,所以十多年来虽每年回归故里,均是来去匆匆,未曾拜会过我的母校,心里难免有些愧疚的。此时,我内心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和激动,脚下似乎有神风驱使,竟感到恍惚起来。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的却是红漆铁门,砖砌的校墙,我们当年的篱笆墙和栅栏门已不知丢弃到哪个山谷里去了。走近后,我轻轻的推开大门,校园内一片寂静,学生们已经放寒假了。我正要和门房的老师搭讪,小妹不知突然从那个角落里跑了过来,拉住我问长道短,还说她猜定了我今天会来,特意在学校里等我。她已经在这里当了三年的代课教师了,多次写信告诉我,母校的这也变了,那也改了,几乎是面目全非了。小妹硬要拉我去办公室里歇息,我执意不肯,想先看看我曾经熟悉的校园。于是我把行李全交给了她,独自向里边走去。
凛冽的寒风偷偷地钻进了我的衣领和袖口,我只是抖掉飘落在身上的雪花,裹紧了大衣,径直来到新建的教学楼前,这座楼共两层十二个教室,听说是全乡群众集资捐建的,最北边是原来的小山坡,如今也填平了,成了操场,当年我们坐过的教室还保存着,加固装修后成了学生宿舍,原先的猪圈位置已是一片树林,厚厚的积雪堆在那个角落里。
最后,我用仰视的目光来到了这棵非常亲切的大柳树下,三度春秋,曾几何时,我伫立在你的脚下,敲打那悬挂在树枝上的铃铛。十多年过去了,铜铃依旧系在那根大树枝上,铃绳的下端依旧拴在刚能触摸到的树身上。我迅速脱掉棉手套,用手掌紧紧握住冰冻的铃绳,这是一种温馨的感觉、久违的滋味。似乎这条绳上的每个疙瘩都是自己当年结上去的,似乎这棵树下的足迹也是自己当年踩出来的,还有更多说不清的东西。此时此刻,心底的热流阵阵涌上心头,直升到眼眶,模糊了视线。
一阵劲风吹来,铃铛轻轻的响了几声,恰是这清脆悦耳的铃声将我带回到十几年前的峥嵘岁月。
那时候,为了生计,父亲扛着大斧去了很远的深山老林,母亲常年躺在病床上,因为没钱去上中学,读完小学的我只有呆在家里干活儿,空闲时,也教小妹认字。她每学会一个字,总要在院子里用小树枝画上几十遍,看着已经十岁的小妹还不能入学,而对认识一个字就欣喜若狂的样子,我真想哭。我也知道,母亲总在哀叹我们兄妹的家贫失学,常常伤心落泪。我不愿意让母亲看见我痛苦的样子而更为难过,那段日子,我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用山坡上的鸟语花香来冲淡自己内心的失落与凄凉。后来经过我年迈的伯父多次乞求,这所学校总算接收了我这个特殊的学生,学费可以不交,条件是兼职打铃。我衷心感谢伯父,衷心感谢那位校长!我当时是一路狂奔着跑到了这所遥远的校园,手抓着栅栏门泪流满面,这场激动甚至超过了六年后迈进大学时的情形。
从此,学校配置的一座小闹钟便与我朝夕相伴了三个春夏秋冬,无论在教室上课,还是课间休息,我总是手提闹钟,时不时地瞅着,生怕错过了大家上下课的时间,每次都是提前三两分钟来到这棵大柳树下,右手拉住铃绳,等待秒针渐渐的转动,那忠于职守的状态曾赢得过许多老师的赞扬。可谁能理解,每一节课的最后几分钟我是听不到的,只有利用饭后时间来自己补习了。由于要敲打起床铃和夜晚休息铃,我必须早起晚睡,那时候,我们男生没有宿舍,每晚全睡在教室里的课桌上,到了深冬季节,大山的寒风吹得窗户纸呼呼直响,我就穿着衣服蜷缩在被窝中,睁着眼睛等候天亮,一旦闹钟响起,立即摸黑出去打起床铃,回头再点亮油灯开始自己的早读。
记得上初二的时候,那年夏初,有一天午饭后,突然大片的乌云在山顶聚集,眼看要下暴雨了,可是同学们有的出去游泳了,有的出去洗衣服了,还有的上后山去了,老师们十分着急,四面呼喊着,想通知他们尽快返回,当时我灵机一动,打响了紧急集合的铃声,因为铃声传的很远,隔山也能听见,果然,没过几分钟,所有同学都风风火火的赶回来了,还有个别人没有穿齐衣服就站在教室前的队伍里了。要知道,学生们对铃声还是十分遵守的,难怪有些同学开玩笑地说我是全校六个班的总班主任。
最后一年收寒假时,小妹闹着也要去上学,抓住我的书包就是不放手,硬说该归她了,因为我怕抢坏了书包里的闹钟,就打了她两巴掌,她终于松开手了。我提着书包和馍袋子向学校跑去,但是身后小妹的哭声是那么的凄惨,我听得心都要撕碎了,在即将拐过山梁的时候,我才回过头去,远远的看见小妹还在用衣袖揉着眼睛,当时我曾咬牙发誓,等我以后挣到钱了,宁可自己不用,也要供小妹去读书,去学知识。
后来,我到省城上学时,总把学校发的伙食补助省吃俭用,节约一些,买点中学生读物给小妹带回去。在我临近毕业那一年,小妹很想进城当保姆,我便联系她去了学校的马教授家里。小妹做家务既能干又利索,还抽空把马教授家的书架阅览了大半。前些年,我鼓励她参加自学考试,没料到竟然是弹无虚发,两年考完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全部课程,拿到了大专毕业证。马教授善意的想留她做他的家庭秘书,可是她是坚持要离开城市,要全身心地投身到家乡的教育事业中去,投身到最需要的希望工程中去,我们都能理解她的心思,一起送她回家去了。
小妹回来了,确实是回来了,回到了生养我们的这个山区,回到了她当年无法求学的中学任教了,她还义务的承包了学校打铃的这个差事,说是对我当年生活艰辛程度的体会,也是对她教学工作的鞭策。
风雪减弱了,似乎有放晴的征兆。不知是什么时候,小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抓住了我已经冻僵的攥着铃绳的手,使劲一拽,“当、当、当……”响亮依旧的铃声,惊醒了静穆的校园,惊醒了冰封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