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余梓宏 深港书评
假如世界上真有平行宇宙,你希望去往哪一个?
这里有“26张通往奇异想象世界的单程车票”——阅读科幻大师罗伯特·谢克里短篇科幻小说集《世界杂货店》,确实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体验,能让你与地球的日常生活割裂开来。哪怕每篇故事都只有十几页,但奇妙的故事想象力,辛辣讽刺的文笔,结尾意料之外的转折,都能让人沉浸其中,久久回味。
如果说刘慈欣式的科幻作品是太空歌剧,那么谢克里的短篇小说也许能被称为诙谐的科幻悲喜剧小品——这不是贬义的表达,而是想说,谢克里的小说在令你捧腹大笑的同时,能让你目瞪口呆。
《世界杂货店》
(美)罗伯特·谢克里 著
孙维梓 罗妍莉 胡绍晏 译
八光分文化·新星出版社
2019年12月
趣味主义、类型小说及短篇小说
谢克里秉承的大概是毛姆或王小波的趣味主义:小说就是小说,没必要非得为它强加上意义。《世界杂货店》同名短篇小说甚至能看出一点儿《刀锋》或《月亮与六便士》的影子:一个在华尔街工作的成功人士韦恩,拥有富裕美满的生活。他偶然得知,在一个杂货店内,有前往其它平行宇宙的办法,在那些平行宇宙里,你可以施行杀戮,或去与土著人当邻居,或成为真正的神,然后把地球这个该死的破地方留给老鼠和虫子。但要去往平行宇宙,却要付出所拥有的所有财富,还必须搭进十年的寿命,以此换取一段逃离地球的假期。
你猜韦恩怎么选?——其实没得选,华尔街成功人士才是他在平行宇宙幻想出来的身份,地球早已成为核辐射危害的末日之地,人类只能付出财物换取短暂幻想。小说就此戛然而止。
没有世界观的预先搭建,没有应当如是,甚至看不出意义,谢里克的小说结尾总是让你一愣。而故事的开头也许仅仅是一个构想,比如在《如你所是》中,人类与外星酋长的第一次见面,因为船长身上的体味和带有腐蚀性的汗液,酋长饱受折磨并且被熏晕,人类只能匆匆撤离;在《怪物》中,与人类语言不通的怪物与外星人类起冲突的原因,竟然是外星人类男女比例失衡,男少女多,而外星人类经常无故杀死自己老婆,好另娶一个,这导致了怪物的不满,那么,到底谁才是怪物......在奇异的构想中,谢里克依旧毫不掩饰地用毒舌去戳人类最庸俗的一面。
在众多评论中,谢里克的形象都是不擅于写长篇小说的“短跑选手”。人们惊叹于他短篇小说的精致的构思,却也遗憾他没有在长篇小说领域写出佳作。但如果要写长篇小说,则必须补足情节的空白之处,这也许未必是谢克里擅长的,甚至乐意去做的。天马行空的谢克里真正机智和狡黠之处,正藏在未说完的话里。谢克里不打算把话说太全,也许是希望把想象都留给读者,自己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
而把谢克里简单视为类型小说作家,也许不太公允。在正统文学的思路下,科幻和侦探、恐怖小说一样,只是某些领域爱好者在文字世界里的幻想盛宴,注定失去更大意义的面向。但谢克里更像是以科幻来表达自我的小说家。尼尔盖曼就曾评论说:“谢克里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最好的短篇小说作家,不分领域。”与那些拥有理工背景的硬核科幻作家相比,谢克里似乎并不那么刻意沉醉在令人炫目的科学世界之中。在他的笔下,科幻更像是他捕捉到一种适合的表达手法,利用科幻这一工具,他筑造了谢克里式的故事世界。或是外星人的视角,或是末日下的爱情故事,在氢弹发明到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这期间,他进入到一个大众都关注的领域,得以去将他的想象力和表达释放给大众。
在《世界杂货店》中,最为深刻的一篇也许是《守望鸟》:人类制造出了制止凶杀的守望鸟,希望让它维护世界正义,但却没办法令它明白某些凶杀是必要的,如屠宰动物、收割稻谷,结果导致了屠夫无法工作,农民没有收获,世界一片混乱。这篇小说揭示了人类道德的复杂性,结尾是人类又制造出了制止守望鸟的猎鹰,却还是不能让它明白,它要杀死的是不正义的守望鸟,而不是所有会动的活体......谢里克辛辣地讽刺了人类的自作自受。“没有人像谢克里那样巧妙地运用星际小说来承载诙谐和讽刺,颠倒众生,精巧机灵,令人着迷,”著名的评论家安东尼·布彻在1956年如此说。
诞生于反思科学的年代田
谢克里二三十岁时已享誉科幻文学界。他1928年生于大萧条前夕的纽约,高中毕业后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包括园艺师、酒吧服务员等,后来参军服役,退役后就读于纽约大学。一开始,他也写作普通小说,但在1952年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开始,谢克里就迅速以科幻短篇崛起,与弗雷德里克·布朗、雷·布拉德伯里一起名登当代最有影响力的科幻巨匠行列。
谢克里的小说不仅在科幻读者中大受欢迎,还刊登在了《绅士》《花花公子》等流行杂志上。这并不让人意外,按照书评人泰德·焦亚所说,谢克里的讽刺风格简直是给上世纪60年代末的玩世不恭思潮量身定制。
而《世界杂货店》收录的26篇短篇小说,正好集中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间,也是公认的谢克里巅峰的写作期。按照《科幻编年史》的划分,五六十年代之前,科幻界更多在描绘超级英雄,如超人、蝙蝠侠等,都诞生在这段科幻的通俗岁月里。而到了五六十年代,科幻作品致力于表现“科学的奇迹与危害”。同时期令人影响深刻的作品还有讲述了罪犯被迫接受极端治疗来改变反社会行为的电影《发条橙》,讲述的同样是关于科技进步带来的梦魇。谢克里的早期短篇小说展现出的大众性与讽刺性,正是这一创作背景的产物。
《科幻编年史》
(英)盖伊·哈雷 著 王佳音 译
中国画报出版社 2019年6月
谢克里堪称高产的作者,一生创作了四百多篇短篇科幻小说和十五部长篇科幻小说,而有一百多个短篇是在五六十年代创作的。但实际数字已不可考,因为编辑为了避免罗伯特·谢克里的名字在同一期杂志上重复出现,使用了诸多笔名。
在高产量的背后,也许是谢克里没有把小说太当回事。他追求的是故事灵感的闪现。他曾建议科幻写作者:“写作是一定要告诉自己并非是在创作小说——你不过是在写作一个类似故事的东西;同真正的故事一样,这个框架里有人物角色,有行为动作,但由于其并非真正的小说,所以字数多少无妨。这种做法也许不过是大脑的一个诡计,但大脑正是创作源泉的所在。”
不过,谢克里创作的辉煌期没有持续太久。可能是随着科幻界的关注点转移至世界末日与太空战争,谢克里后期的创作似乎并没有引起如此前大热的关注度。比起宏大的宇宙世界、星球大战,他更关注或者更愿意去表达的,是科幻世界中人类会如何表现。相比科学乐观主义,谢克里是“悲观”的——无论未来世界有多么绚烂,人依旧是渺小,且毛病重重的。
2005年12月9日,谢克里逝世。译者李克勤写了一篇回忆性文章《寂寞的谢克里》,描述他在2004年世界科幻大会与谢克里的交往。在他笔下,曾经辛辣幽默的谢克里,已经变成一个背着双肩包、有点驼背的白发老人,正在拥挤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因为没有印名片,只能拿皱巴巴的纸与别人交换信息。李克勤不禁感叹,“谢克里虽然名气很大,但在美国科幻圈子里,似乎已经过气了。”谢克里也自知境况,还向李克勤抱怨,“美国读者和出版商不重视短篇,就这个问题发了不少怨言。”总而言之,科幻界就像一阵又一阵的风,谢克里似乎被遗忘了。
好在,他的杂货店还一直开着。他领着持单程车票的读者,不知道驶往了哪一个平行宇宙。
■ 《晶报·深港书评》,余梓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