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没见过那样当农民的，劳动之余写写画画，近年玩泥巴，画葫芦又上了瘾。
小时候，家里随处见父亲的绘画工具，书刊、手卷，脱皮拓本。他邋遢，用过翻看了随手丢，母亲收拾。家里孩子多，母亲忙腾不出手来，他也懒怠管。
有一回，想欣赏收藏的字画，可是晚了。展现在他眼前的场景：鼠妈妈用粉碎机的牙齿切成粉霄，做了生儿育女的温床，父亲气恨呀，端起一窝粉嘟嘟小鼠丢进粪池。
更可气的，趁家里没人，黄牛饥饿挣脱缰绳闯进屋里，把墙上的画扯掉撕嚼。下晌回来的父亲气狠狠地朝牛屁股痛打，黄牛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个脑袋，一动不动。画出自一老画家之手，文革时受迫害，被父亲照顾，后来去北京任职临行送了这画。想是黄牛看花眼，白菜、萝卜当成真的？
在早，父亲用汽油调色画玻璃画。四周镶框，婚嫁的人家喜欢买。逢年时，父亲给村民写春联，满满一屋地，不让我们进屋，怕踩坏重写。写的“身体健康”，不识字的村民贴牲畜圈上，大年初一拜年的人看了捧腹大笑，也不恼，庄户人淳朴，没那么些气生。夏天一到，父亲为村里女人画蚊帐帘子，栩栩如生的花鸟虫兽，惹得大姑娘小媳妇抿嘴偷乐。
父亲拿手本事给人画像，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挣了钱给我们买好吃的，肉包子，金黄杏子、脆生瓜果，很解馋。有时，买些画册、彩色铅笔、橡皮，等阴雨天教我们画动物，日用品。他说：“画时不要急着求成，看准心中有物再轻打轮廓，比例对不对，不对擦了重画”。小孩没耐性，门外有热闹声响就跑了。
货郎高亢的“胶皮底，麻绳头换洋火”的叫卖声，哪个孩子不爱！想推车里的糖稀罐，拿小木棒蘸了叭咂着嘴舔吃，清鼻涕吸进了还蛮欢喜着；韭菜葱拿鸡蛋换，菜贩子不让小孩靠近菜篓，怕冒失鬼将鸡蛋撞烂；说书瞎子来了更热闹，晚饭后搬小凳子听书。这时父亲想管也管不了我们。入冬后，父亲去大队文艺队里排节目。给人脸上画油彩，串起蒜瓣当獠牙，麻线当胡子……锣鼓震天响起，父亲退后拉二胡。咿呀声里，我靠在父亲腿上看戏。后来不演戏了，我上了小学。分地了，仿佛攒了多年的劲，男女老少忙起来。父亲是农民，和土地打交道，免不了挽着半拉裤筒泥腿子进、脚板子出，下晌顶一头高粱花、踩露水珠回家，农忙时耕地施肥，播种，收割，打场，热汗淋漓中手上磨出老茧，一样少不了，这是农民本色。
可父亲不甘心守着几亩地过日子，看人家种蘑菇，他也种。我们家西屋，长六十二斤重的蘑菇，让父亲一夜成名，红遍了大江南北，名字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全国各地的信件雪片飞来，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当了万元户的父亲成天欢喜，春风得意！
后来父亲又琢磨其他挣钱门道。当村民们重了一茬一茬庄稼，父亲且种了一地葫芦，没人理解他这样做的目的，说他神经病，二百五，好好地瞎种，不是庄稼人！等看笑话。父亲才不是，秋天收获了大大小小葫芦，村民眼里不中吃不中用、当柴烧不着火的葫芦，父亲这里个个都成宝，用绘画手艺加工成工艺品，葫芦中蕴含的文化发扬极致。
父亲看来这不算新奇，接下来搞成功的另一件事情，让他的人生又多了一段精彩故事。
父亲的目光像“x”光线，看准了来自远古不化的泥土，挖些和好，尝试着如何将它变成一件乐器，比如那一吹就“咕咕”响的哨子。不用说他心里装的尽是泥土了，河滩，沟渠成了好去处。鲁西平原上干涸的沟渠很多，下面的淤泥俗称胶泥，父亲如获至宝，挖来做泥哨。泥巴是好东西，做不好毁了和一和再做。手还是那双手，一个农民，玩起泥巴来，也比其他人高明！
泥巴前身啥样，无从考究，但泥巴一定有无数的梦想，凝聚着远古至今的光阴，大自然的肆虐摧残不改本色，这是泥巴精神！对父亲来说，偶然发现泥巴里蕴藏着的一种美，来改变其形状，加工烧制，显出更美特质。这就是父亲仿古乐器“埙”制作的——“阳谷哨”。他的绘画手艺、雕刻技术，使“阳谷哨”做工精美，品种花样繁多，吹起来音质优扬浑厚。是鲁西热土地上的“骄傲”。在武松打虎的故乡。
如果说玩泥巴是父亲偶然摘取陶艺中的小花，而绘画是他一生所求。只有在绘画中，他火热的个性才得到舒缓，为艺术生，血里流淌的，头脑中思索的都是些优美的线条。
绘画中，他立足于农民本色。不画名川大山，辽阔江河，专画自然界里不起眼的知了、蚂蚱，沾有泥土的青菜萝卜和五谷，这些寻常物，太熟悉，蘸了墨提笔一气合成。知了、蛙、鱼活了；黄灿灿谷穗，玉米，颗粒饱满，丰收气象，沉甸甸将纸撑破了；白菜汪着露水，蚂蚱聚集饥饿的眼神，瞅准时机趁父亲不备跃上去吃，够肥硕了，再吃要撑破肚皮了！萝卜青脆，根须上沾泥，刚从园里拔的？友人来了，洗干净，切成段或丝盐麻溜上香油，咂着小酒吃，特爽。
生活中父亲爱邀上朋友喝酒，酒酣浓时，炫耀新作的小品画，上面有他写的打油诗。“鱼儿嬉戏绿波中/跃上翻下更从容/偏不上钩啃水草/兜着圈子气钓翁”，风趣幽默吧?“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清心雅道。还有些与身世生平有关：“乡路篱边菊花娇/不富不贵也自豪/深秋难免黄花瘦/幸喜平生未折腰。”自喻菊花，长在乡下开在乡间，受其摧残，不为折腰。灵感一动,这样的诗配画创作很多。
这就是我父亲，以生活为底色，用他的人生经历写满传奇，故事挺多、快乐挺多的农民父亲。
【作者简介】辛淑英，聊城市作协会员。山东阳谷县人，现居山东枣庄。曾做过医生，幼儿教师等职业。本人无高学历，更未受过名师指点，受家庭熏陶，自幼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绘画艺术。写作以散文为主，文字散见于省、地市、报刊、杂志和多个文学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