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燕 来源: 杜桥文学
没有确凿的时间,没有。
没有确凿的时间,没有。
一个僻静的小酒楼,两层,二楼的屋檐伸出来,挂着蒙纱的大红灯笼,没有风,亦没有月,夜却朦胧了。沁河在不远处蜿蜒,黑暗里我树起耳朵试图听到流水的声音,没有,河比人睡得早。天地也睡了,夜的海滩两个女人上岸约见。老板是一个半老徐娘,生意残淡,爬在吧台似要入梦,我们俩的光顾吓了她一跳。“看来今夜我们包场了!”我满有富可敌国的器量。“今夜只属于我们!”她笃定而坚毅。旋转的红色木楼梯把她的腰肢拉长拉细,我着一身旗袍,想着是穿在了她的身上。
小小的包间,舒适而精巧,窗外是河对岸的灯火,那里是我们的人间。有一种失忆的快感,像初生的婴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前程旧事于我已经碎裂,腐烂,全不是当初的模样,时光有镀色的本能。今夜,我却连这年年岁岁中一点点的收获也企图放弃。我不害怕,因为有她,身边的这个人足以证明我的来路与从前,并会在我们相聚分别之时把我毫发无损地送回未走完的路途,远远地看着我自动醒来。与我不同,我们的每一次相见,她所有的记忆都会复苏,讲琐琐碎碎的过往,悠悠地吐出,像一条伸出水面透气的鱼。我是一个容器,用来盛放她和她的故事。许多年了,我是她选中的一块土地,长着她的草衰草荣。不必追述我们的友情,初次的相识,渐进的友谊,全忘记了,太阳晒,雨水淋,淡在了日子里。如一勺糖,融化在一杯水中,喝一口,甜滋滋的,却没有糖的踪影。无需努力,我们就是朋友。时间不是一条河流,而是一团星云,其中的情节因果的衔接支离破碎,它们形成于某一天的宇宙大爆炸,无序,而又有序。我想我不会弄清这一切了,情愿失忆。我遇到她,便开始解甲归田,她的故事太饱满,故事里没有我,但是有我的影子。我懂她不愿失忆,盼着永恒。走了一段,我们都发现其实我们走在一条道上。
饭菜可口,都是我俩爱吃的菜。包间温暖和煦,这让我怀疑外面一定很冷,黑夜深处大雪正在朝这边赶路。这是什么季节?哪年哪月?我恍恍惚惚。我记住的只有夜。我们已经半年没有相见了,在一个方圆不出十里的小城,各自忙碌着,不是为生活奔波,而是被时间驱赶,像走迷路的羊。今夜,我终于忘却了时间。
我想我们已经成为了传说,从时间的海里浮出,又可以出没于任何一段时间,像许多飘散在沁河上的传说。许多年前有一个姑娘在河边洗衣,顺着河水飘过一颗鲜嫩的桃子,姑娘又饥又渴,捞起桃子吃了,她怀孕,诞下五条龙,成为了龙母。一个老神仙,过沁河时骑条红鲤鱼,在碧波之上唱歌而行。我相信传说都是沁河上升起的雾。我和她,也将流传于民间巷坊,两个女人在一个夜里突然消失,据说她俩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一个美艳如花,一个倾国倾城,最后看到她俩的是酒楼的女老板,眼见她们结了账走进了夜色,沁河横亘在她们脚下。她们是走进了河里,还是飞到了天上,无人知晓。我没有和对面的她讲我们的传说,她仍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悲欢是必定的结局,其实今夜我们享受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弥散在彼此之间的万千气象,一朵云与另一朵云的汇聚,一朵花与另一朵花气味的混合,一滴雨与另一滴雨一起落入池塘。她说,“好久了,就等着和你说这些事,发生时,我就想,等着吧,一定告诉陈小燕。”我笑了,“我不是其中的角色,不关乎我,告诉我也没有。”她说,“不,就是要告诉你,也只要告诉你。”我们的世界小小的,包间是我们的壁垒,我再次感觉外面很冷,雪已落了下来,飘在屋顶、田野、山坡……白雪里的红灯笼守着一个窃窃的私语,或者传说,两只飞娥钻入了灯笼,她们很知足,相携扑火却获得了温暖。“要下雪了。”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们靠得更近了,包间里分明暖气十足,我们却愿意再暖和一些。
走出酒楼时,没有雪,一星也没有,踩着的是地上灯笼晕黄的光。我一阵懵懂,我们真的成为了传说?今昔何昔?走出好远了,我回头,长廊下的灯笼在夜里点点腥红。
陈小燕,女,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七日》、散文集《你和我》、散文体长篇传记文学《书人杨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