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墨上尘事
尘埃灰头土脸,无处不有,我很少交道它们。然而,这个春天,它们似乎要强行打落我的漠不关心,铺天盖地地闯进我的世界来。
我静静站在屋子中央,无地儿搁包,无地儿落座。空气中也满满充斥着,呛得我连连喷嚏。幸好我对之不过敏,不需要逃避。其实,又往哪里逃呢?许多次,我就这样隔了长长短短的时间,自觉而不自愿地回来,它们亦静静与我对视良久。思绪被它们牵得老远,还是要与它们交战半日,才勉强能和平共处一阵子的。
尘埃从四面八方围攻来,抑或又从某些地方钻出来,呼吸难畅。想必,它们定比我还熟悉这屋子的每一道细隙,把那些缝隙当作威逼我,夹击我的路径,让我早些退到它们的阵营里去。
它们对我的诚心,或是劝降,或是剿灭。我的决心则是,驱赶它们,决斗自我。海明威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每个人,到最后,都是要被毁灭的,败给尘埃。如此,我也只是重蹈了堂吉诃德斗风车的旧径而已。
找了几张报纸,放好包,然后拢起长发,系上围裙,提起扫帚,揎拳捋臂,不放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仿佛听见尘埃哀求的声音,又似看见它们抱着扫帚不肯撒手的楚楚样。一阵大肆劳作下来,掌心、额头、背上皆沁出汗粒,为着它们求情了。我是铁了心要将它们请走的,为了旧去的一些东西不再爬上心来作祟,也为了新岁里所遇的好有搁处。我们一生都在重复的事情——擭取、摒弃,没了新意,还是要继续。这是生命必有的循环,有挂有碍也必罢了。
地面的尘埃,困在垃圾桶里,挣扎着。我亦不理它们,揭了覆盖的布匹,抱到室外,一块一块地抖。有的砸落在地上,呻吟不息;有的黏着布块,剥离不下。我的彻底之心,亦不动摇。这清丽的生命,要洁净而耿介,岂能蒿草相缠,泥沙俱下呢?将布匹扔进洗衣机,交给水去处理。水,向来是洗污濯浊的。想那耶和华,创造了世间万物,可谓无所不能了,面对地上之恶,还是只能发动一场大洪水来消灭。水,原是最性灵的美物啊。
屋子光亮了一些,尘埃还在,桌椅上,沙发上,窗棂上……忙了这一阵,我还是没能彻底驱逐它们。它们来得太久了,从我学会思考开始,就不停息地碾压而来,将我的生命一点点覆盖。我在它们无边无际的包围中,渐渐矮化下去。偶尔活力四射地蹦几下,也终是即刻之事,就如此刻的决心,也仅是这几个小时的斗志而已。
尘埃明白的,我斗不过它们。
它们将一盆盆清水弄污,将我手弄污,还蜷缩在罅隙中,拼死抵抗,任凭手指抠,刀尖戳,抹布搓,仍是固守不移。几番较量下来,汗珠儿涔涔,要我放弃;手也发软,逼我后退。一个人,忙碌在尘埃之中,是远不及尘埃的。那些杀伐果决,总比料想的败得更惨烈。
就像现在,我恹恹地站在窗前,不敢多想那几块污渍要怎样才能清除掉。我的右手垂下来,酸胀得痛。这种似痛非痛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亦记不确切了。只记得去年秋天的一个夜里,辗转两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放好它的位置,最后是压在了背下,才睡过了那一夜。尔后,偶有小作祟。冬时,吃了些中药,稍有收敛。此时,它找到了帮手,一起来对付我。
我拿起喷壶与刷子,搓湿了毛巾。我也要发动一场水,去消灭它们。水是尘埃的宿敌,是它们的粘鼠板。看那狡黠的老鼠,困在板上,撕扯,挣扎,一撮撮毛拔下来,必然殒命,那腥斗,是彻底的。鼠丧命,没有活该与否,人也一样。生命中,总有些深远,不论善恶,就藏在那里,我们一点点靠近,却全然不知,陷进去了,还是要如老鼠一样拼搏挣扎一番的,至于死活,死为何所,就无力过问了。
擦完最后一件家什,已是疲惫不堪。然而地板上还有尘埃,沾了水,入不得目。它们乱七八糟地躺着,眼神却毫不示弱,就那么与我颉颃着,挑衅益增。我终于忍无可忍,提起拖把,全力以赴。人,是有种潜力的,一开始,可能在一手一脚上,慢慢到全身,再到意识,最后是一生。然,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激发不出这种潜力,这是绝大多数人的不幸。我亦不例外,彼时,被光阴痼疾,也只是几个字,一带而过,这是尘埃从未料及的功劳。
我曾在一个深痛的时候,想起一把窄小而锋利的尖刀。到底作何用,至今也不知晓。那时候,十一二岁,不知生死有多大区别。父亲经年累月不在家,母亲皱紧的眉,一直晃在我眼前。若用那把尖刀切断腕脉,可换得母亲双眉舒展,兴许是值得的。那乍然一想,印痕就到了今时,而那把刀,之后再也没见过。我在尘埃中好过来,父母在尘埃中笑过来。尘埃终没将记忆带走,这是我可拥抱它们的时候。
然而,我终不愿被它们多沾染的。屋子已经一尘不染,只剩下仙人球盆钵了。这个仙人球,大约六年前买的,光阴已将它蹂躏得丑不忍睹了。初时,它圆圆鼓鼓,翠绿的刺儿,软软嫩嫩,活泼有灵性。现在却是一个肚大头小的不规则圆柱体,皮色粗粝发黄,叶刺也焦黄粗硬,一副老态龙钟的样。糟糕的是,还不开花,真是不招人待见的。
还是不忍它绝命,拎起水壶,准备冲洗。就在那刹那,一俯身,左手重重地撞在它身上。火辣辣的疼痛遂及窜遍全身,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幸免外,其余三个指头皆血珠儿直渗。这仙人球是要阻止我清除它相依为伴的尘埃,还是要以这样锥心的方式来引起我的关注?有那么一刻,我差点搬出它,丢弃了。然,想及这几年的情分,我还是妥协了。
我终是逃不脱尘埃羁勒的。
摊着刺痛的手指,坐在明净的屋子里,心却无端空落了下去。现在,尘埃以血痛宣告了我决战失败,也惩罚了我囚禁它们该付出的代价。它们自由了,去与草木相欢了,而我,背了别离,负了思念,代替它们钻进来,变成一粒尘埃,被禁锢。更不幸的是,我还得捂着被打败的屈辱,用身心来默默消受。
指尖血还在外渗,我坐在另一种疼痛里,遵从尘埃的处决,不得申诉。唯有退却,退到心深处,想一些人。任凭眼里,心上,潮湿一大片,一大片地层层涌来。
作者简介:
钧天(嘤音),四川人,偶煮小字养己。
希望有一天,有一篇文候在拐角处,等着与我睹面相逢,共同皈依了身达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