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彦子 彦子随笔
一个女人的离开
关于咱村里的鬼怪故事,还真不是听一听,那么简单,我曾亲眼见证过。
村子里有一个女人,她家跟我家隔得比较近,也在堂屋左手边的一排,中间隔了两三间房子。不仅我们两家挨得近,更重要的是她跟我妈关系非常好,因为都是刚嫁进来的新媳妇,屋子又近,同进同出,十分说得来。用现在流行的词语来形容,是“好闺蜜”“死铁”;用我妈的原话,那是: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同吃一碗饭,你去哪我也跟着去哪的好姐妹。
天意弄人的是,那个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而死,过程有些诡异,更令人恐惧的是,当时我还在现场,目击了某些片断,那时,我大概也就三四岁。三四岁,很多记忆早已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中,可是,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却一直烙印脑海。也许,它真的给我带来莫名震撼,以至在幼小的心灵,留下惊恐一幕。这件事情,当时在我们村子里,也引起了很大轰动。
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什么叫难产,但平时在你面前说着话,走着路,笑着,跳着的人,突然再也不会出现,再也没法起来,而且,她还那么年轻,每一个人的心里都难以接受。
明明就是生孩子难产而死,可是流传在人们口中的议论却是:这个女人是被“产子鬼”看上,收回去当了替身。
其实,那个女人已经生了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跟我一般大,这一次,是二胎。人们都说,第一胎比较难生,第二胎轻车熟路才是,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思想,家长们才麻痹大意,放松了警惕。
从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女人一直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等待孩子的降临,可是,等来等去,只等到肚子越来越痛,人越来越难受,至于孩子,仍然没有半点动静。一晚上,整整生了一晚上,痛了一晚上,声嘶力竭地喊了一晚上,结果,仍无济于事。
眼看着生了这么久,孩子还没出来,眼看着妻子一阵比一阵,更激烈的挣扎,她的丈夫也很心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要崩溃大哭,他多希望,他能代替妻子去遭受这个罪,可是,生孩子天生就是女人的责任,没人可以取代。
时间一点点过去,妻子原本激烈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慢慢地,连痛苦的呻吟也变得微弱。痛得生不如死,大概,那个女人此时所能想到的疼痛程度只能用这个词来概括。目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乞求,此时,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她已经疼得失去理智,失去情感,只要能止住疼痛,哪怕现在死去都愿意,她真的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一丝对抗疼痛的勇气。
眼见情况不妙,男人主张去医院,大概也能感应到妻子心中的想法,他迫切地想给妻子止住疼痛,哪怕孩子不保,能保住妻子,他也在所不惜。
可是,医院在三里开外的集市上,要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跨过一条小河,因为产妇没法行走,需要绑在担架上,让人抬着走,那就需要很多人帮忙。路途遥远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那天晚上,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村民们都在酣睡,又有谁知道,在这三更半夜时分,有一户人家正在进行艰难的抉择,有一个女人正徘徊在鬼门关外。
女人生孩子,痛苦在所难免,痛一下,苦一下,咬紧牙关生下来就好了,因为每一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公婆着实也没想过去医院这回事,农村人生孩子都是生完以后再叫医生来剪脐带,哪有提前去医院呢;况且,生孩子不都是瓜熟蒂落的事情,哪有那么艰难。公婆没有把这个建议放在心上,只是待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喊了好多乡亲们到家里来凑热闹,为产妇打气。
农村里的习俗:哪一家有女人快要临盆,会提前通知村里人,不是让大家去看热闹,而是人多,凑成热闹的场面。因为人多,热闹,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没法乘虚而入。那时,山村里的医学条件很不发达,生孩子完全是一场听天由命的游戏,运气好,母子平安;运气不好,那也只能听之任之。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参与这场游戏,赶走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
天亮时,我也跟着妈妈跑到她家里去看她生孩子,等我到达时,房间里已经站满了人,大家脸上或着急难耐,或紧张不安,每个人都在期盼,期盼孩子赶紧落地。
那个女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隔着一床薄薄的蚊帐,她的男人在里面扶着她,看着她面色惨白,几近虚脱,男人的脸上也满是心疼和无奈。
帐子外面的人除了等待,也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她们母子平安。当然也有人献计献策,比如在门前挂一床网,把鬼怪挡在外面,她的公婆赶紧照做了;又有人提议,打碗,把家里的碗拿出打碎,把妖魔鬼怪吓跑。立刻,耳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打碗声,还夹杂乡亲们严厉的叫骂声,产妇惨烈的哭叫声,男人的哽咽声……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碗,想了多少“土”办法,这么多办法中,却始终没有一个办法是把产妇送到医院。直到产妇没有力气哭,也没有力气叫,连气息变得缓慢而微弱,直至产妇惨白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麻木,麻木地感受痛苦,麻木到没有知觉。在某一个大家都在期盼孩子赶紧降临的瞬间,那个女人一直拽紧她丈夫衣角的手突然松开,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人们这才意识到,情况到了糟糕透顶的地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惊恐,由之前当心小孩的降生,瞬间都转到产妇身上:怎么啦,怎么啦,还能说话吗?
当他的丈夫再一次,一声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焦急地,恳切地,满含深情地……可是,她再也应不了他一个字,因为,她真的走了,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满身的痛苦,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的眼睛似乎一直没有闭上,惨烈的白,白得刺眼,白得吓人。
屋里一地碎片,碗的碎片,在晨曦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刺眼的白光,声声叹息。她的丈夫憋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汹涌而来,放声大哭,唯有放声大哭,才能表达他的悔恨和遗憾。他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把妻子送到医院;他也后悔,明明已经看到妻子不行了,为什么还要一直鼓励她:坚持坚持,坚持一下,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可是,她都坚持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结果,孩子不仅没有生下来,连她的一条命都搭上;甚至他后悔要这个孩子,如果不生这个孩子,也许,妻子还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温柔贤淑……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真的已经去了,再多的后悔也没法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婆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媳妇不仅没生下孩子,反而失去一条性命,她是怎么也不明白,她的儿媳妇一直都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怎么会遭遇这样的报应。直到人们确认,她的儿媳妇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来,她才猛地意识到什么,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人群里越来越多的叹息,摇头,大家迈着沉重的步伐悄悄离去,唯有门前那张铺开的大渔网还耷拉着悬挂在空中,如一张大大的蜘蛛网等待虫子的降临,也像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在向人们张牙舞爪……
那个女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几分钟前,她还能叫喊,还能说话,甚至还躺在丈夫的怀里,畅想生下来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畅想他们一家四口,接下来的幸福生活。可是,畅想还没来得及展开,几分钟后,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了声息,连丈夫撕心裂肺的哭叫,她也没法听到,留给她的只是冷冰冰的世界,一袭白布,遮住那张无限遗憾的脸庞。
她走了,带着肚子里的小生命,无限遗憾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如果周围医疗设施好一点,或是及时送去医院,结果也许不至于此。可是,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庄,医院那么遥远,就算有医院,没有先进的设备,似乎也只能扼腕叹息;
这是第一次目击死亡,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颗生命,不,两颗生命在眼前消失。那时,我一直以为,那个女人只是睡着了,睡着以后,还会醒来,醒来以后,又是新的一天。
我多么希望,她只是睡去,我甚至在心里祈祷:哪一个具有魔力的仙女快来拯救她,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好人,好人不是应该要长命百岁的吗?
我不甘心,还特意问了妈妈:“妈妈,她只是睡过去了吧,过几天就会醒来吧?”
可是,妈妈没有回答我,只是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把我带回了家。
祈祷了那么久,终究没有哪一个仙女来拯救她,她睡下去以后,再也没有醒来。好一阵子,我都没有回过神来,那个女人是死了,还只是出一趟远门,很远、很远的门。过几个月,或是几年,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如往昔。
那个时候,小小的心灵,怎能接受“死亡”的事实,但是,每一个人脸上显现出来的悲切与伤心,让我感觉这真的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并不像睡一觉、出一趟远门那么简单。
人死了,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是妈妈给我的解释。
对于这样的解释,我似懂非懂,我的心里根本没法接受这样的解释。我只知道,她经常来我家串门,经常和我妈去赶集,甚至还经常逗我玩……
依稀之中,我还能想起她的样子,高大的身影,温婉的笑,只是闪现在脑海里更多的是那张苍白无助的脸……
彦子
2017年10月21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