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万秋娟,嘉兴市大桥镇人,在上海市松江区工作二十多年至今,爱好健身、户外运动、长跑、游泳,闲时喜欢阅读与写作。
多年前在外打工,跟友人闲聊时说起哪地方的人,我答“大桥人。”
友人似乎被这么直白的地方名奇怪到,“大桥镇真的有座大桥吗?”
是的,大桥镇果真是有座大桥的。大桥其实并不大,很普通的一座水泥桥,桥身长不过六七十米,宽不过六、七米,因为桥下要过百吨大船,所以桥高而陡,四个桥墩立在河里,东西走向横跨横塘漾。
我家住在桥西,学校在桥东。小时候考试得了一百分满心欢喜地往家跑,老远看见妈妈从桥西走过来,我从桥东扯了嗓门喊过来“妈,我考试得了一百分。”整座桥上的人都听到了。
所以我一直很纳闷,这么普通的水泥桥随处可见,为什么要称之为“大桥”?父亲告诉我,大桥原名“幽港大桥”,解放前此处比较乱,强盗凭出,故称为幽港。后去查了相关资料,大桥下的南北向河道分为三段,南为横塘漾,中间为幽港,北段为何家塘。大桥横跨幽港,故称之为“幽港大桥”。
也许幽港叫着不好听,逐渐省去了幽港两字,渐渐地大桥下面的幽港段也被人们遗忘,被横塘漾替代。直至现在大桥老镇人习惯把大桥称为“大桥头”。比如在路上两熟人见面打招呼,问“去哪呀?”答:“我去大桥头打酱油”诸如此类说法。
老大桥镇就在桥的两头发展开来。
大桥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中老年样的状态站在那里,每天俯视着大大小小的水泥船在它身下荡过。大桥头的人们是善于摇船的,船上两个人,你推我拉,飘飘荡荡一路过来,船过之处激起涟漪一片。买化肥的,粜谷的,卖菜的,娶新娘的,看着人们开心,大桥也似乎在一起欢笑。
逢年过节,大桥上更热闹了。一直在外面走街串巷的货郎们将货郎担放在了大桥上,摇着拨浪鼓发出“咚咙咚咙”的声音,引来姑娘媳妇的围观,争相挑选心仪的小物件给自己或给孩子;家里种了甘蔗的舍不得吃,拿出来放在大桥上卖,桥上西北风呼呼地吹也不觉得冷,不管卖得掉卖得掉就图个开心呀。
春天里,卖红薯秧,南瓜秧,落粟秧的,卖各种小树苗的,从东桥堍摆到西桥堍,摆了整整一大桥,人们一大早从四面八方赶来买上一些,即使不买也赶个热闹,认识不认识的都随和的聊上几句,交流一下种植各种瓜果蔬菜的经验。
而我每天背着书包,跟伙伴们一起不好好走路,奔跑着上桥,俯冲着下桥,丢下一路欢笑声来回于学校与家之间,无忧无虑。
大桥重建于上世纪七零年,至今还未满五十年。也许是水泥桥的原因,容易磨损,桥堍路面一直是坑坑洼洼的。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住在大桥镇上有几个吃商品粮的年轻人,整日游手好闲,貌似没个正经工作,但穿着倒是非常时尚。八零年代初,当种田人还是土灰色卡其衣服补丁打补丁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爆炸头,花衬衫,喇叭裤,我总是和小伙伴们假装用鄙夷的眼光却是怀着羡慕的心偷眼打量着他们。
其中有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不知得过什么病,致使他脖子是歪斜在肩膀上的,肩膀高高地耸起,略有些驼背,一米五几的个,瘦瘦弱弱,从后面看像没脖子,前面看发育不良。一张马脸,笑起来露出一嘴的四环素牙齿。这样的长相,在那个年代,哪怕是吃商品粮也是很难娶到老婆的。他倒也乐观,整天和同龄人混在一起,引领着大桥头时尚的潮流。
当自行车这个交通工具在城里还很少见到的时候,他已经骑上了,街上就他整天骑个自行车在大桥上晃来晃去。当时大桥头到十八里桥只有一条石子铺就的机耕路,自行车骑在上面与石子激烈的碰撞摩擦,很快这辆自行车被折腾得除了铃不响,其他都响的境地,镇上的人对这辆自行车的声音自然就非常熟悉。
有天放学回家走在大桥上面,老远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就知道他骑着自行车上桥来了,我赶紧闪在一边让他先过去。回头看他,爆炸头迎风吹起,露出长长的马脸,呲牙咧嘴地笑着,嘴角扯到了耳朵根,脖子无奈地侧歪在肩膀上。双手没挡在自行车龙头上,而是垂在身体两边,背更驼了,像个小丑一样,双脚用力蹬着自行车,任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行走在大桥上。
大桥西桥堍中间有条一指宽,很深的裂缝,我平时走路也总是会绕着点走。他自信满满地任自行车冲下桥堍,就在我还沉浸在他的光辉形象中还没出来的时候,就听得“哐铛”一声巨响,自行车车胎落在桥堍缝里,自行车倒地,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桥上走着的人都幸灾乐祸地跑过去看他,他倒好,若无其事地、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拎起自行车,一个燕子飞身上了自行车,“咔嚓”“咔嚓”地潇洒而去。
当大桥下面时不时有百吨运输大船通过、大桥头跟其他地方一样,电线杆上、大桥栏杆上贴满了“包治梅毒、淋病”等小广告,墙壁上到处写着“榨菜籽油”或者“弹棉花”等字样的时候,大桥不再是仅供人过河用的桥了。
每到收割的季节,住在镇上的种田人因自家没有打谷,晒谷,扬谷等清理稻谷用的场地,大桥成了这些人家的晒谷场。桥上拉了电缆,接上排风扇,摆起扬谷用的架子,当带了稻叶、泥土的谷子被排风扇的风吹起时,整个大桥沉浸在一片混合型的灰尘里面。经过大桥的人骂骂咧咧地一路小跑,想躲过这一灰尘劫,结果还是被扬起的稻叶,谷芒,灰尘粘了一头一脸一身。
常在大桥头走动的人大都眼熟陌生,扬谷的人一脸讨好的对路过的人喊道“对不住,对不住啊”。我是个看似胆大却遇事容易紧张的人,看见桥上有人扬谷,一紧张就辩不清风向,正对着排风扇吹过来的风走过去,结果被灰尘紧紧包围,眼睛也睁不开。扬谷人只好停下手中的活等我走过,说道“这个万家小囡呀,咋这么拎不清。”说得我自尊心严重受伤。
谷子扬干净后,大桥上一连几天就成了晒谷场。脚踩在稻谷上面“嘎吱嘎吱”的响,滑腻腻的,心里好难受。几天晒下来,大卡车经过大桥,谷子被碾成了米,谷子主人就用蛇皮袋装了稻谷收回家。
就这样,大桥朝迎暮送着我这个梳着两条小辫,背着花书包的万家小囡来来回回十多年后,小姑娘长大了,离开了大桥头,去了他乡。
再次回到大桥,大桥已经在九十年代末被改造过了。
改造后的大桥,桥身更陡了,原来桥下只过百吨运输船,改造后要过四五百吨的大船,而桥身因为旁边的建筑限制并没有加宽,桥堍还是原来的桥堍。
下着雨的冬日里,我撑着伞走在历史悠久的机耕路上,往大桥方向走着,现在的机耕路已经是水泥路面,如几十年前的大桥桥堍一样坑坑洼洼。由于大桥镇政府所在地迁移,整个大桥头没了以前的热闹,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只因常年失修而显得破旧不堪。街上空无一人,桥堍旁的百货小店里胖墩墩的老板娘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走过她门前。
大桥西桥堍两旁的楼房被黑色的安全防护网包围着,墙壁上写着“危房”两字。狭窄的桥身上做了一条防滑道给上下坡的行人和非机动车使用,远远看过去,整个桥身窄而陡,有些心惊胆战。桥栏杆用白涂料刷得雪白,栏杆中央处用大红油漆写着“大桥”两字。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桥堍旁的台阶拾级而下,水泥路面的台阶破损严重,用几块红砖补了缺口,显得很突兀。小时候看起来很高的台阶,现在走起来三两步就到了下面。我努力寻找儿时曾经贴过我水彩画的那一堵墙壁,才发现已经被其他建筑物遮挡住。桥堍旁边原来被种田人感觉深不可测的供销社,大门紧紧地关着,朱红色门窗被常年风吹日晒后已泛白。
从供销社往前看,目光所及之处,原先的书店,茧站,废品收购站都大门紧锁,或者已被隔离成小间出租。靠河的一边零零碎碎搭着几间临时房挡住了原先的河埠头,河岸上掉了水泥的空档处种着几棵郁郁葱葱的蔬菜,逼仄的水泥路通向远处,整个街道衰败落寞,令人唏嘘。
我站在桥堍下望着大桥,桥下一条四五百吨的大船紧贴着桥梁,正在努力通过大桥。
一个年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好啊,万家小囡,你来看我拉。”
“是啊,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大桥?”
“我老啦!每天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些船只在我身下过,我害怕哪天把我撞了,我承受不了拉。他们只知道把我坡度加高加高,你看看,我的路面陡得快成滑滑梯了。
上下学的,上下班的车辆要从我身上过,每天到点堵得像锅粥似的,让我感觉呼吸都困难。天晴还好一些,要遇上雨雪结冰天气,小心翼翼走过还难免摔跤,我看着心痛啊。那些老熟人们都老啦,跟我一样也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