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墨上尘事
小 芳
南春莲
小芳，是我小姨。圆脸，短发，眼睛就是一条肉缝。并不像歌词描写的那样“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除了善良以外，其他的都对不上号。小姨不是我妈妈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小芳不是我的亲小姨。她比我还小三岁。私下里，她叫我姐，我则直呼其名，人前我才叫她小姨。听外婆讲，我母亲姐妹四个，女孩子在那个年代就是“赔钱货”。外公还想要儿子。于是将二姨，四姨忍痛送人。四姨被抱走的时候才四岁，自从离开外婆，几十年再也没有回去过。除了外公，没人知道这个骨肉分离的亲人被送到哪里。只听说收养四姨的人家姓王，独子，家底殷实。媳妇娶进门，两年没有怀孕，公公婆婆着急了，要抱养一个“招弟”“引男”的女孩。正好四姨的生辰八字，年龄相貌符合他们的要求，就这样，四姨被王家收养。两家还订有生死契约：不问生死，不能往来，不准探视。第二年，王家媳妇真的怀孕了，而且生的是个男孩，以后一发不可收，接连生了四个，最小的这个女孩就是小芳小姨。
小芳是个遗腹子，还未出世，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出生时母亲又难产，差一点就夭折。是接生婆急中生智，硬生生剪开“生门”，拽出了婴儿，母亲却因为产后感染，病榻上缠绵了大半年才捡回一条性命。小芳没有吃到一口奶水，长得特别瘦小。上学后，同学都叫她“小猫咪”。直到初中，才长成小姑娘模样。好在有三位哥哥保护，小芳倒没有受什么委屈。
与小芳认识，也是一种机缘巧合。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松柏中学任教。第二年入党，后来当作重点培养对象。既然是培养对象，就要深入基层锻炼，到大队去当“教育指导员”，了解大队师资情况，督促辅导基层民办老师提高教学质量，走访调查学生辍学原因，等等。全公社八个大队，我被安排到三大队小学当“教育指导员”。小芳就是这个大队的代课老师。学校没有宿舍，我就住在她家。小芳工作很努力，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学生作业都是带回家，我们一起批改。小芳对我的意见言听计从，每次征询她的看法，总是说：“这个想法好”“这个办法可行”“这个意见中肯”。直到有一次我真的生气了，吼道：“你可不可以有点自己的思想，不要老是这个好，那个行，你个笨脑壳！我要你提意见是为了更好地把学校工作做好，使我们学校各方面更上一层楼！要不，我就住到学校去。”小芳见我真的生气了，说：“我就是怕你离开嘛，才说好，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说不好，不行，不中。”我哭笑不得，规定她每周对我的工作至少提两条意见，不然，就不跟她玩了。
我们年龄相仿，意气相投，就这样一来二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放学回家，晚上睡一个床。夏天的晚上，我们躺在竹凉床上，找天上的牛郎织女星，看流星划过天空。有时，小芳会突然翻身坐起来：“完了完了，流星掉到对面那个塆子去了，肯定有人要死！么办嘞么办嘞？”于是我们又讲鬼故事，直到自己吓得头皮发麻才赶紧进屋钻进蚊帐里。这时候，小芳悄悄问我：“姐，你有对象没？”我说：“没有。帮我介绍一个。”她说：“把我们小学的校长介绍给你，他去年才死了老婆，你一嫁过去，不用生孩子，就有人叫妈了。”我说：“是你自己想嫁他，想当后妈，扯我垫背，看我不掐死你，个臭嘴！”疯疯癫癫地在床上打滚。闹够了，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聊天，小芳神秘地说：“姐，你很像一个人。”我问是谁，她说：“你们眉眼很像，说了，可不许生气。” 我赌咒发誓不生气，她说：“ 你像我大姐。” 我很好奇，从来没有听说她有个大姐，我怎么可能像她大姐呢？小芳说：“大姐很可怜，早早就出嫁了。有三个儿子，其中一对双胞胎。姐夫去世好几年。她一个人带三个儿子，生活很艰难。” 并告诉我她大姐是抱养的，小仓埠的人。我问小仓埠谁家的？小芳报了一个名字，我十分惊奇：“那是我大舅噢！”我们像小孩下地捡到宝 一样，非常兴奋，竟无意中认了个亲戚。小芳赶紧将这事告诉了她妈妈。就这样，小芳妹妹顷刻之间变成了小姨，比我大二十来岁的小芳妈妈顺理成章变成了外婆。我们的关系相反有些别扭。我叫她小姨，她忸怩着不敢答应，她叫我姐，我也不敢接腔。
半年以后，我回到学校。汇报大队小学的情况时，特别表扬小芳工作积极，备课认真，勤奋好学……但也省略了我们的关系。经过努力，小芳终于转成了民办老师，后来又被推荐到卫校读书。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一个星期天，小芳妈妈打来电话，说有事要找我。我立马赶过去，外婆靠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小芳坐在床沿好像也哭过。见我到来，外婆拉住我的手，说：“这个小畜牲气死我了，她只听你的，你帮我劝劝她。”原来，小芳卫校快毕业了，有人给她介绍了男朋友，那男人刚从监狱刑满释放出来，而且年龄三十多岁。小芳回来征求妈妈意见，外婆怎么也不同意，她说：“我们祖祖辈辈是清白人家，穷点苦点我都没意见，为什么要找个劳改犯？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我将小芳拉到隔壁房间细问。原来，那男人是个独子，父亲是某局的局长。局长放话，只要肯嫁给他儿子，工作分配包满意，结婚后家里所有人的工资交由媳妇支配，如果有老人还可以接来同住。我说：“那个局长开的条件很诱人，但是你想过没有，会不会受骗？青春年少嫁个劳改犯你心甘情愿吗？而且男人大你十多岁，你心甘情愿吗？这对你以后入党，提干都有影响，你考虑没有？你的理想你的激情去哪里了？”小芳一字一句地说：“我长得又不是很漂亮，我的家底也不是很好。这样的人家，有谁可以给我帮忙帮到这个份上？我二十年，谁可以给我充足的钱花？我嫁过去，我的家人可以得到照顾，牺牲我一个，幸福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这桩生意只赚不赔为什么不做？”小芳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得不起一丁点波澜。
我们谈了很久，小芳丝毫也没有妥协，打定主意一条道走到黑。我有些难过有些生气。突然觉得，小芳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芳，她很有个性，很有主见。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是在一切小事上的退让，是一种做人的技巧，我在她面前应该是个不及格的学生。她平时对我的谦让，不禁让我感到自己被利用了，我当了她的一颗棋子。关键的时候，她自己的目标才是终极的，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小芳刚毕业就结婚了，出嫁没有邀请任何人，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两人拿了结婚证就住到一起。后来的几十年再也没有见过面，可能我们都觉得有愧，亦或我们都不想再打扰对方的生活。
第二年。我申请调离了那所学校。但我还是很想念那个小眯眼、短头发的小姨，想念那个爱说爱笑的小芳，想念那时纯真的友情。
作者简介：
南春莲 网名阿莲 湖北武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