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9月4日在广州,上午10点半,帮女儿安顿好了宿舍,和她告别,去赶乘返回烟台的火车。女儿送我来到大学门口,父女俩合了个影,我对她说:“我走啦,记着哈,一定好好学习呀。”便跑向公交站点,跑了几步,回头看她,本以为会看见她的哭泣,毕竟是个小姑娘,从此离家五千多里独自打拼,心里能好受吗!但我看见的,却是她的背影,大步走回校园的背影,双脚溜轻,胳膊甩动着,那高高扬起的、看不见的脸,大概也是笑眯眯的吧。这家伙,心真硬。
回家后,向妻子倾诉此事,她说:“总算脱离了咱俩的唠唠叨叨,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哭呢?”想想也对,我和妻子,尤其是我,在女儿读书时,发脾气的遭数太多了,让女儿不满的地方肯定也不少。当她脚步轻捷地走回大学校园时,肯定暗暗地喊了声:“哇塞,我解放啦!”
那天在广州,我和从烟台来的时候一样,买的仍是硬座车票。到了武汉,我在这里住了两天,逛长江大桥,逛武汉大学,逛东湖风景区。这里曾是我爷爷工作的地方,也是我父亲读高中的地方,现在两个长辈都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对武汉,我很有感情,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在此读书时,年纪还不如我现在的女儿大呢,想到这点,我倍感惊愕,觉得一代一代更替得太快了,觉得时间的易逝与地面的永存透着钻心剔骨般的残酷。
9月7日午后,我坐着公交车离开东湖。车到武汉大学站点时,上来了一对中年男女。男的很瘦,显得精干;女的很漂亮,四十七八岁,有中年妇女特有的端庄秀美。她在我前面那个空座上坐下。那男的环视车内,没空座啦,便把手中的旅行包放在脚旁,站着女人身边。女人一坐下便挪动身子挨近了车窗,脸贴着窗玻璃,望着车外后面的一个角落。男的对她说:“别看了,她(他)已经走啦。”女人依旧寻视着,并反复调整她的视线,一时间在窗玻璃上把那张好看的白脸挤得鼻子都是歪的。这时,车启动了,我看见她突然哭了,泪水大滴大滴的,在她的脸上无声地滚落。哭着哭着,她收回了目光,扑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双肩抖动起来。那男的,伸出了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别哭,但是他的双眼,也是红的,湿的。他弯下了腰,去拉那个旅行包的拉链,旅行包是帆布的,破旧得已经失去了原色,上面的拉链,可能已是锈锈的了,拉得很不顺畅,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包口敞开,从里面翻出了一条同样是陈旧的毛巾,塞在女人的脸下,示意她擦把泪水。在他翻找毛巾的时候,我看见旅行包里装着那么多的方便面,不是价格较贵的桶装面,而是那种一块一块的方方正正的没有彩色包装的赤裸的方便面。
我猜出来了,这对夫妻显然是陪着他们的女儿(或儿子)来大学报到的,那些裸面,是他们预备在回家的火车上泡着吃的(火车上的饭菜太贵了),他们可能刚和女儿告别吧,他们的女儿和我女儿一样,刚把父母送出了校门便转身走回了校园,并不知道她的妈妈正在车上急切地搜寻她的身影,想好好地再看她一眼,并且哭得那么厉害。
我被眼前这个和我同龄的女人感动了。
我发现她那两个白得透明的耳垂上,各有一个显眼的孔眼,那是用来戴耳环的。但是,那两只耳垂,只有孔眼,却没有耳环!那孔眼,大概是她在少女时代就打好了吧,也许,直到如今,也只是打好了孔眼,却一次也没戴上耳环,也许,曾经戴过,恋爱期间或成婚那天,但是,某一天她又把它们摘去了,不戴了!为什么不戴了呢?她的漂亮面容决定她肯定是喜欢打扮自己的,送女儿来武汉读大学更应该戴着体体面面的耳环呀,她为什么摘去了耳环呢?她摘去了耳环肯定是因为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是一件什么事呢?联想到旅行包里那一堆廉价的方便面,我脑中一亮——那件事大概和他们读书的女儿有关吧,为了凑足女儿的昂贵学费,她可能早就把那副金耳环给贱卖了吧?
眼前的女人,还有她那个如其说是精干不如说是精瘦的丈夫,无疑是很幸福的,因为他们的女儿如愿地考上了大学,还是堂堂的武大呢。但是,在锻造这个幸福的悠长岁月里,他们付出的代价肯定是触目惊心的,为了眼前这个巨大的幸福,他们的人生里肯定有着太多太多的巨大的“缺憾”。而今后,随着女儿读大学以及读研、读博、留学尤其是毕业后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工作、好女婿,这种“缺憾”势必会持续下去,并会不断地加多,加重,加大……
在眼下的中国,这几乎是很多父母的一个宿命。
在眼下的中国,几乎所有这样的父母都曾千百次地拷问自己:值得吗?值得吗?
即使明明知道不太值得,也得硬着头皮咬着牙关盯准那渺茫的一线光明精疲力竭地往前奔及啊!这悲壮的跋涉,其长度,其难度,大概在整个世界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公交车驶入武汉闹市区了。女人抬起了身子,不哭了,她用毛巾很小心地擦着自己的脸,并向丈夫仰起了脸,小声地问他哪儿还没擦干净。她很清楚,人这辈子,不能光靠哭泣过日子,哭完了,还得容光一新地继续生活下去挣扎下去呀。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
窗外,雾蒙蒙的武汉开始下雨了。
我在中途下了车,等候驶往汉口火车站的公交车。雨好凉啊。那对夫妻没有下车,他们肯定是去往这趟公交车的终点站——武昌火车站。
他们肯定也没带伞。他们要坐的火车,肯定和我一样,也是硬座,也许还不如我呢,他们买的可能是更加便宜的站票。
当天,我和他们,都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下去,一条几乎没有终点站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