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龙,浙江省作协会员,出版诗集三部,多次获全国诗歌奖,入选多种诗歌选本,作品曾被翻译成英文。
石头在呐喊(组章)
山 居
在月光背后,我看见一颗青檀树的宁静姿态。
树立于满山遍野的苍茫之上,孤傲的背影,看不见风吹起的任何皱褶。
流泉顺着小道走,没有丝毫的回声可以折返山谷。
翠峦一点点让出原有的绿意。黄叶像一簇簇火焰,似乎在鼓励我让出苍松与祭祀----这片即将被浓雾瓦解的秋暝。
独居者的生活,将贮有的一个个漫漫长夜,慢慢消弭,渐渐甩掉黑暗。哦,我理解星辰对天空的索取,终将规避夜色一刻不停的吞噬。微弱的光明还是真切地还原星束的特质之美,飘逸之情。
远方,不知名的小动物在鸣叫。我从不惧怕人兽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
灿烂的野百合半开半闭,仿佛等待熏风一次漫不经心的侵入。
我引领的小道没有荆刺挡路,只有月色静静地铺开一条明亮的河流。
面对陌生的语境,我从不赞美未知的圣物。
内心却变得忐忑和不知所措。
滚 石
每块石头落地都有一个宿命。
当滚石从万仞之巅扑向深渊,大地不会被一声轰鸣而惊恐,山体不因一个缺口而改变坐姿。
巨大的落差过后,消失了的力量,将进入另一块石头的体内,蛰伏、隐匿,恪守能量守恒。局部的宁静,不再展现对立的新态势——天命如此!
倒伏的草木迅速弹起,杂土掩盖的根茎,从一个侧面思索苟活的取向,寸草心,不易之典。
夜晚,石头滚过的地方,铺满月光的碎片。那显露出的金属凿痕,似乎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痛,像某种无声的喧嚣和情感坦陈,流淌进满山遍野的繁花,隐于苍翠之间。
谁能平静地化解恩怨——任性而执着的伯劳鸟,依托这样的信念,羽毛悬浮人世,心归明月,随气流飘逐,巡视山峦细跟微变化。
石块聚集而成的磁场,是它永远也飞不远、脱离不了的未来。
石头浸润于昼夜不同的温差。山间的疾风,将万物驯服得温顺无比,而来自山体内核的骚动,久久不能平息。
比流泉急迫的呼唤,等待又一次石破天惊!
陨 石
总是出于痛苦多于欢乐的年景。
总是追随灰飞烟灭的蚁蝼重生。
一块顽石,为了那个行将磨灭的棱角,反复交换立面中阴晴与圆缺。把罗曼蒂克消亡史,放大到可控的节奏,翻卷云彩或熄灭星辰。
月光按时梳剪草木,取舍枝节上神祇残留的预言。
坚硬的风蕴含飞扬力量,那让花骨朵也血脉贲张的引导声,使自由落体产生清晰的过程,判断出物体存亡的两重性——生在豆荚暴裂的子夜,殁于桃花依然笑春风的黎明。
石块,是否穿越暮色时阴霾,拨开重重疑云?是否瞬间降伏地底下,錾刻着咒语的通灵宝玉?
这世间,灵与肉——交织太多无奈、寡薄的情义。
打破最后一道藩篱,喷出气雾状柱体。肉体即使化为乌有,也要诚实地避开庸俗生活。
一种铁汁铸就的冷酷和高傲涌出。确信,坚硬可摧毁平庸的大多数。蹲守棉花地的一只只麻雀,根本不惧稻草人的假动作。哪来诺大的嗉囊,消化从天而降的气势?
纤 石
倒扣之船,可以从纤石那里找回自己的名份。
石体上布满累世的勒印——那一个个勒索之吻,平添多少苦难与愁绪,终究矗立堤岸,成不朽的航标。
它记住运河之水涨涨落落,注视漂泊未定的船只,消失于朝朝暮暮。
天空是匆匆而过的浮云,帆影散去了,秋天也就剩干燥的季节,纷扰船上之人。禅坐的心理,彻底放弃载舟覆舟的深刻思辩。
在石质上,尽可多保留一些疼痛吧!虽然不需要石头开花,开启心智箴言——锁住疼痛,绵延纤夫麻木冗长的号子。
每当长夜漫漫,它回不了头,遥望渔火与星辰一起闪烁。抽紧的风声,拂去河面浓雾。
它不惊扰水面,让低缓的水流,一点点敞开平原上虚掩的大门。
一个忽视阶级等级的门外汉。
一个穿越凄苦历程的苦行僧。
遭受雨淋暴晒,盘剥索取,最终接受风化、坍塌。
——周身布满历史的虚无,和空洞的眼神。
它即将倾倒时,夜航船拖上了马达;它遭人遗忘时,运河成了一条市河。两岸风景依然。
运河水一半汇入海洋,另一半穿梭到浮躁的城市中心,沉默地涌动并接近石头本质。
呐 喊
面对无情岁月突然隐去,从时间内核出壳的灵魂,变得飘忽不定。
——将决断和勇气,交还给谁的手中,才能使壮士横刀立马,决胜千里?
现实的人生难觅芳草。
苦难的人啊,嘴里嚼尽太多坚硬的茅根、苦涩黄连,也摆脱不了恒久的命理,只遗下一抹余晖,一条孤影。它们或交织或撕裂,发出金属的沉疴。散落了所谓的生命之重,远非涤荡的疾风劲草,可以左右。
它羸弱、敏感,面对自己的过往,常常垂头丧气,面对乌云驱散后的新生活,忘了第一句颂词。
尽管草地倒伏于同一方向,顺着流泉,播撒萌动下种籽。在沃土的呵护下,每株小草勇敢地站立起来,坦荡面对命运难违,四时无常,一根草茎毅然决然穿入你的胛骨,和你漂浮不定的魂魄……。
蚯蚓打开慧眼,观察天气新动向,体味人间的冷暖。
天转冷了,刷上白石灰的林木,像去赶一场葬礼。
我们拣起一束不甘沉寂的稻穗,对天地作出了决择。
群山之间
避开溪流,寻找群山间隐藏的秘密,去寻取草甸旁的野青茅、蔺草,看它们自由生长,让草籽撒播到风追不到的地方。
没有喧嚣,没有使人迷路的灌木丛。怯怯的黄麂固守自己疆域,顺着夜露默默潜行,拒绝兀鹰的领航,拒绝任何禽兽的诱惑,以山巅的名义消弭面前的障碍。
当满山遍野的草木,沐浴晨晖,接受春天的醒悟,多少行者感叹生命苦短,落花无情。平庸的日子,溶入峰峦长久的沉默,迎来季节一次次的替换,草木的复苏、轮回……
我躺在草旬边,似乎头枕山丘,身体被青草覆盖,倾听流泉潺潺,像一根琴弦在昼夜不停地拨动。在幽幽的音符中,天地仿佛完成了交汇媾。
这山望着那山,能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么?
那云层翻涌的悔意,那沉凝后不断紧缩的罪孽……
山 道
羁绊我的不是台阶。
助力于我——成为台阶上那个平凡的世界。
那个平凡的午后,穿行山道边一簇新绿,一泓小溪,莫不是真的快意来了! 无名小虫的叫声,流泉的欢快声,被藤蔓一点点收去。
风追不来,鸟唤不回,我找到了悦耳的唱吟,已经远逝。
屈行的双腿,无法丈量大山确切的高度,一阵凉风,乱了攀援者的阵脚。
接受头顶云彩的摩挲吧!无限的风光,有限的角度,似乎揽入我的视野。
林间鸟鸣隐去,我的思绪早已追随空山新雨,找回另一条远足的蹊径。
我低头,细辨即将消失的脚步声,松涛送来更多的沉寂。
没有远方,没有炊烟,没有青丝结愁。
秋色苍茫——请原谅我重走一遍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