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胜(四川)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今天,我觉得我很陌生。
站在镜子前,看到镜子里面的人就好像看的是别人。这是谁啊,这么多年就是他在陪伴我吗,他和我有一模一样的生活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啊,我被我自己吓着了。我凑近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凑近我,我挤眉他挤眉,我弄眼他弄眼,我努嘴他也努嘴,从神情和动作来看,他确实是我了。再仔细看去,一些皱纹在他脸上、额头上蜿蜒起伏,头发又白了不少啊,我指着他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然后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妻不明白我为什么发笑,怎么回事啊。我没有回答,却已经泪流满面。我强迫忍声,走到客厅,猛的陷到沙发里。我是被镜子那个人给弄哭了。
妻说,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这样,人哪有不老的嘛。也是啊,哪个不老呢,哪个人是可以活着离开呢。我这样安慰自己,这也符合科学发展观啊。
其实我也不是嫌自己变老,更不是嫌皱纹和白发增多。我是感叹日月如梭,时光之不可追啊。还来不及准备呢,就四十五年了。小时候在河里摸鱼,去沟上湾偷李子,在维摩院和同学打架,眨眼之间就在昨天了,再一眨眼,就沉淀在记忆的河底了,几缕水草轻柔抚摸,往事变成了历史的线性。前几日,我去参加了杨培植先生的生日,看到老先生白发苍苍,慈爱依旧,眼前不禁浮现一个画面:我们几个小伙伴在河里光溜着身子,扑通扑通戏水,先生挑着两箩筐书,站在岸上嘻嘻的看着我们。阳光照在粼粼的波浪上,形成光;照在他谢顶的头上,也形成了光。
小时候总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大人的世界多精彩啊。于是模仿大人抽烟,不过后来被我妈修理惨了。也模仿大人思考问题,还自虐的渴望忧郁和孤独,“请你暂时借我一点爱,好让我向寒冷买点温暖”,不知是谁唱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不忧郁就不会长大,不成熟还算啥男人呢。流行穿吊裆裤就穿吊裆裤,流行穿坛子裤就穿坛子裤,后来还穿过太子裤,不过我不喜欢喇叭裤,就一次也没穿过。靠着乒乓球台,看着那个最漂亮的女生,大声朗诵汪国真的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闭上眼睛,臆想长大后和她夫妻恩爱或者打情骂俏,不禁笑出声来。后来再看到那个女生,砰砰心跳,做贼心虚了。但后来我妈说,不专心读书,脱不了“农皮”,屁婆娘都娶不到一个。于是拼命读书,不久那个女生便抛诸脑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考上师范学校,理直气壮当上了“国家人”。我妈说,农民的娃儿要出头,就只有读书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她在骄傲的笑。
师范三年留下的记忆很多,现在想起来有几组画面很深刻。一是穿了件衣领被揉洗得耙软的白衬衣,打了绯红的领带,神气宝器的在校园里和一个女生说起了“婉约派,豪放派”,说起了李清照和苏东坡。但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门哪派。二是错将日记本当作文本交给了文选老师,文选老师是非常漂亮的大女孩,她青春扑面的找到我,希望我“志存高远”。还记得那天下午,她靠在教学楼的阳台边,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很抒情也很优雅。三是约了几个同学去一个女生老家耍,她家门前有一个池塘,池塘边有几棵树,几只鸭子在池塘里嘎嘎的叫着古体诗。傍晚时分,农村广播唱起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唱了“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我现在听到那两首歌,都会想起一口池塘几只鸭子来。后来她爸端起酒杯和我们喝酒,我恭敬的举杯敬酒,豪情干云的吞下。不远处一条小狗很乖的趴着,眼睛碌碌的盯着我手上的骨头,羡慕不已。
我还记得父亲送我去读书,翻过凤凰山,然后一直下坡到了沟下,田坎路不好走,父亲“扑”的一下摔了一跤,摔倒在稻田里,稻子弹簧一般托住了他。父亲仰在稻田里,依然背着我的包,样子很狼狈,也很自责,感觉他摔了跤就是对不起儿子,就是没有起好示范作用。他使劲的翻起来,我却没有伸手去拉一下。现在想来,愧疚万分,多大的人了,还要父亲送。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提及此事,提及此事,就鼻子发酸。
师范毕业后,我开始当老师了,听从党的号召,到过很多地方教书。一步一步从农村到城里,一级一级从小学到高中,那时候年轻,觉得一定要使出浑身力气,为人民教好书,当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人民在我心中,地位崇高。但后来却违背初衷,转行了,到了行政部门。我爸说,哪儿都是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你要好好的。
父亲的话不多,“你要好好的”是他最朴素的表达,也是他最严厉的要求,蕴含了丰富的感情色彩。我是充分理解父亲的意思的,“要好好的”至今作为我的座右铭。一直以来,我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工作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念兹在兹,唯此为大”,工作期间得到的表扬奖励就不提了。因为对文学非常热爱,空闲的时候,就憋不住要写点文字出来。我妈说,你想写就写吧,别憋坏了身体,写出来心情就好了。现在清数下来,已经有几十篇文章发表了,也算小有成绩吧。
但妻看到我“发如雪”,也常常让我少“操空心”。她一直觉得文学是“空玩意儿”。忽然,她一惊诧,还不快去上班。一看时间,马上八点了,我赶忙奔下楼去。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行道树嗖嗖后退,仿佛那些迅速远去的记忆。打开车窗,有风迎面吹来,头发凌乱不堪,阳光很好,淹没了好多记忆。我抚摸着自己的脸,轻声说,“今天,我要爱你。”
●作者简介●
何源胜,四川西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