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郭孟收/花嫂
在乡间,男人叫什么名字,他的女人便被称为什么嫂了。但花嫂男人的名字跟“花”却扯不上任何干系,因为十里八村还没听说哪个男人叫“花”的。而花嫂自己是不是叫“花”也无人知晓。人们也懒得追询,几十年就这样叫下来了。即便刚上学的毛伢崽也一口一个“花嫂”地招呼,她也乐呵呵地应着。尽管当时她已经是“花奶奶”的年纪了。
据说花嫂年轻时样貌相当标致,嫁过来后又生了个儿子。而且两口子从没拌过嘴,小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后来,男人在城里扛洋包时被压得吐了血。抬到家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躺在炕上的男人只抬手指了指花嫂怀里抱着的孩子,没说一句话就咽了气。花嫂知道男人心里放不下那娃儿,抹了一把眼泪说:“娃儿他爹,你放心吧,我拉着棍子要饭也把咱娃养活大。”没了男人日子还得过,花嫂就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日子再苦,孩子应季的衣帽也从没邋遢过。别家孩子玉米糊糊吃了上顿缺下顿,花嫂却白面馍掺了鸡蛋喂。扭头自己就喝碗杂烩野菜汤填肚子。虽然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但花嫂觉得心里敞亮。人前人后都喜滋滋地说:“俺家日子过得就是俺娃,赶明儿俺娃大了,俺就熬出来了。”街坊四邻都说花嫂是个“不知道饥饱的傻娘们儿。”花嫂照管得尽心,那娃也长得也水灵。三四岁上,已经是虎头虎脑白白胖胖,而且见人不用教,便“大爹,姨娘”叫得欢实。着实也是聪慧可人。但花嫂刚刚不到三十岁年纪就弓着腰背,满脸菜黄,头发蓬乱,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了。也有人劝过她趁年轻再走一步,别太亏着自己。花嫂只说着那句,“俺哪也不去,俺娃大了,俺就熬出来了。”
村里娶媳妇都是要贴窗花的,叫喜花。嫁姑娘也要在嫁妆的箱柜里,壶碗里都放上剪好的喜花。过年更要贴窗花,“年年有余”,“松鹤延年”,图个全家安康和美。花嫂在娘家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学过剪窗花。一张大红的纸,不用图样,只需一把剪子,纸屑纷飞间,不多会儿,欢乐吉庆的“喜上梅梢”;幸福美满的“花好月圆”;一张张带着美好期许的窗花便从剪子底下飞出来。花嫂剪窗花的手艺人尽皆知,而且是远近村里唯一能把“二十四孝亲图”全剪出来的人。花嫂喜欢剪窗花,她觉得那些剪出来的窗花就是她将来日子的样子。家里的窗户上,屋里墙上,都贴满了窗花。花嫂说,只要每天看着,活得就有滋味。村里谁家婚嫁自然是少不得花嫂的窗花的。而大伙也知道她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凄惶,多半会就此帮衬她们一下。于是便包了一兜鸡蛋,抑或几个白面馍。只说给孩子饿得紧了时垫垫饥。花嫂也都笑盈盈地收着。每到年节将近,花嫂就拿着平日里剪好的一大摞窗花挨家送去。“大过年的,贴上喜庆。”花嫂笑嘻嘻地说着。于是,村庄单调的冬色里便跳跃起了一簇簇火一般的热烈。
后来,花嫂的儿子考了大学,在城里找了媳妇安了家。花嫂说啥也死活闹着要去城里看看。村里人也觉得诧异,因为自从男人死后,城里一直就是花嫂的一块心病。在她面前城里的事是万万提不得地。却不知为何这会儿又要去城里了。
儿子被闹得没办法,就带她去住了几天。回来后花嫂见谁都说,“这世道可变了,这年月城里干活可清闲着呢,咋干都累不死人嘞。”自此,花嫂就再也没提过去城里了。
花嫂住的小院虽然老旧,但收拾得整洁干净。儿子一年也来不了一两趟,多数时候是看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花嫂是裹了小脚的,走不了长路。碾米买面的活也都是乡亲邻里帮着。花嫂每天都颠着一双裹得粽子一般的小脚,颤颤巍巍地在她的院子里拾掇菜地,喂鸡喂鸭。虽然年岁慢慢大了,但无论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剪窗花的活计一定是要找她来做的。大伙也照例都帮衬着给她点稀罕的吃食。她的日子一如往常地过着,没有任何改变。花嫂最高兴的事还是儿子回来的时候。她把早早剪好的一大摞窗花塞到儿子手里。“拿上吧,过年贴上喜庆。”然后便满脸欣慰地看着儿子。“这都啥年头了,谁还贴这破玩意儿。”儿子随手车上一扔,一溜烟没了踪影。“再来时带着孙子来给我看看,我闷他……”颤抖而悠长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了一片扬起的烟尘里。花嫂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撩起蓝粗布长衫抹着干皱的眼角,呆呆地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
入了冬,花嫂的身子骨越来越不济了。经常半宿半宿地咳嗽。“给儿子捎个信吧,让他回来看看你。”有人劝她说。“不介,娃儿忙着呢,俺就是受点风寒,不碍事的。”花嫂总会有这样的说词。人们更多的时候看见花嫂就立在大门外,倚靠在门框上,佝偻着背,眯起眼睛向村口张望着。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整个世界都被满眼的银白包裹起来。连声音也都被密不透风地禁锢在极小的范围里。花嫂的小院宁静而肃然。唯有窗户上透出的红彤彤的窗花尤为浓艳。在一片雪白的映衬下那殷殷的红色更加炫丽灼目。
花嫂直直地躺在炕上,与窗外的雪一样冰冷而洁白。手边还放着一张红展展的花纸。一张尚未剪完的“二十四孝图”中的“老莱子娱亲”……
迟迟赶来的呼天抢地的嚎哭声撕裂了大雪覆压下村庄的静逸。屋檐,枯树枝桠上的积雪,扑簌扑簌地大块落下。单薄的窗棂发出嗡嗡的回响。贴在窗上的纸花也一次次颤栗着。仿佛在细数着这些昔日火红的图样。这是“王祥卧冰”,这是“埋儿奉母”、“孟宗哭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