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卓如(云南)
这条江得名沘江,应该是西汉以前的事了。西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在沘江流域设置了一个县,称作“比苏县”。这里的古老居民在史籍上被称作“比苏人”。白族人把盐叫做“比”,沘江流域产盐,历史上有“八大盐井”。有学者推测,比苏人就是这里白族人的先祖之一。“比苏县”“比苏人”和“沘江”就这样和盐扯上了关系。比苏人定居到这条江水边时,就把自己的咸咸的汗水、泪水与血水也融入了这条江。江河万古流,这水成江成流之时,比苏人竟然就让它姓了自己的“盐”姓。可万万也想不到,比苏人这一唐突的指止,居然还得到当时西汉王朝的承认,直接在比苏人繁衍生息的地方设置了“比苏县”。静静思考,这样也好,给江水做个标记,让千年以后的人捧起江水时,会知道很早很早以前,这条江水流域生存繁衍着一个以盐为生的古老族群,会给哗哗流水增添一些历史波痕。
这条江流的源头在顺荡井依靠着的祭天山,祭天山是古人与天对话的地方。天造地设,这条江水迤逦南流,直到功果才注入澜沧江,朝太平洋澎湃奔去。从发源地到注入澜沧江,流域不是太长,充其量不过120多公里,但江畔的各族群众在这里繁衍了应该有数十代之多三千多年了吧!
沘江流水永远是柔弱与顽固的纠缠、律动与静穆的相守。顽固不化的河床和溪中的顽石,两岸磅礴的群山与数千年变幻的风云,不知迎送过多少的水流,直到今天还是那一种初心情怀:“大爱无疆,滋养万物;澎湃激扬,奔向大海”。两岸青山,四季容妆,目送万般江水,带去落英,捎去秋叶,看着流波的律动,看着各族群众胼手砥足,开拓斯地,而自己痴痴坚守在两岸,以伟岸的身姿笑迎八面来风,见证千秋沧桑。
江水进沿岸村寨之境,总显得平缓,在山间田野,是瀑,是潭,是滩,是或舒缓或奔涌的江流,把水的所有脾气都隐藏在山野怀中。山与水才是天地间最佳的绝配,山与水孕育了食盐这种咸咸的结晶。江流对于村镇就是慈母,不管多大的村镇,不管多老的村镇,永远只是山水孕育的小儿郎。于是,江水总是把自己最平和慈爱的一面留给这一方村镇。
沘江流域的五井,继而八井,咸咸的盐巴养活了先民比苏人,也养活了他们的后代子孙,白族人、汉族人、彝族人、傈僳族人、阿昌族人。盐井就是在这祥和端庄的诺邓井、石门井、金泉井、师井、顺荡井、天耳井、大井、山井前的母亲河上,迤逦数十公里。沘江一到这些被盐巴浸透的地界,就收敛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慈母般和颜悦色地对待各族群众,守在水湄的这些村子。最体贴的话留在这里,最重要的交待留在这里,最宝贝的信物也留给这些个名字中带“井”的村镇。因为出了这村镇,这江就不姓盐了。她把祖先比苏人修来的好福报植根于此,把杨名飏、王九龄、马锦文、董泽等英才带到了这里出生。
一发远古的念想,一柱恋母心香的点燃,坐在时光的皮筏艇上漂流,犹如年少时投入母亲的怀抱,无忧无虑,随性嬉耍,即使有惊也无险,享受着与沘江重遇的快乐。我用心中的船桨划着自己的激情,哪怕皮艇在思绪的江水中打转,那就是我的眷顾。
我在江水畔徜徉,看到竹影、树影,还有花影、人影,可就是看不到村镇古老故事的影子。我在寻找,江水也在等待,江流的速度有了情感,我想用江水洗去乡村的岁月蒙尘,能看到如水一样透明的村镇,江水也想搂住村镇的影子,想在轮回里还能回到这咸咸的沘江。
至于这一方的山水,许多人会讲出很多名堂,讲出许多故事。沿江有千年的行盐古道,有千年的汲卤古井,有千年的煮盐铁锅,有穿越时空的驮盐马帮,有千年的藤桥、独木桥、石板桥、铁链桥、木梁风雨桥……村里出过进士、翰林、贡生、秀才,但这些故事都如水上漂流,一漾一漾,沉浮在岁月中,一样是这方山水的客人。复述写在书上的故事,相传村镇里传说,都不能证明你读懂了村镇。村镇里哪眼盐泉水最咸?哪一个角落蛙鸣最响亮?哪一片地咸味最浓郁?等等,能道得一清二楚,再淌到这江水中,水流漫过,就能像医生把脉一样,诊断出你的血液里是否流淌着这方水土的咸咸的基因。
斗转星移,江水依然往前流淌,留恋只是情感,不是觉悟。但我依旧愿意逆流而上,用目光去阻挡水的流动,可水流就在眼皮底下轻松而过。闭上眼,想用黑夜一样沉重的色彩来阻止,哗啦啦水声依旧在流。情感终究无回天之力,该走的还是被流走,留下的依然能留下。
村镇弄里的鹅,昂首阔步,摆出本性,在追赶着行人时,追回了村镇的记忆;几声鸣叫,叫出了几分诗意。铺石巷道被远去的马帮践踏得光滑的石面闪出地里透出的时光,透亮着盐井古韵的光芒;残破的老屋,相互支撑的柱子和木板熏透明清时期的烟火色,这些在与我对视中,相互怜悯,相互惋惜,彼此挽留。
太阳落山,残阳铺水,沘江又在静穆的夜里,流去看不见的江水,流来第二天的清流。沘江,做过比苏人记号的江,仿佛要流出新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