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革命
文:任继生
屋不在大,不漏就行;井不在深,有水则灵。这是原生态的“漏”室铭,更是在贫瘠的土地、清苦的岁月,父老乡亲自“愚”自乐、自警自省的格言。
在三十多年前的草房子里,雨季常常能奏出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无声的雪后,土灶的烟雾缭绕和屋内的人气升腾,会透过搭满麦草的屋顶,慢慢地将冰雪融化。墙外不远一方一圆、一浅一深的两口井,在清晨水桶和钩担吱勾吱勾的和鸣中,在农忙时七嘴八舌的争抢中,慢慢地被吸干,再一点一滴地涨起来,偶尔谁家落下的水瓢会漂上水面。
在僻陋的山村,日子好似静水流,单调而缓慢地往前淌,这也是一种别样的“从前慢”。
今年的夏秋之交,老家的老屋彻底革命了,一盼三十年,一隔三十年,一拖三十年。衣食住行四大刚需,排名不分先后,但房子应该是关注度最高的,房子的变化最能折射百姓生活温饱到小康、量变到质变的全过程,城里乡下,概莫能外。
三十多年里,我家的房子历经大大小小五六次修补、拼接、改头、换面,几度超前,几度落后,这次是最彻底的一次,可谓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现在父母年近古稀,大半生离群索居,却故土难离,在我和孩子的威逼利诱下,终于鼓起了“此时不搏何时搏”的勇气,用瓦日铁路穿肠过后的政策“红利”,盖起了这座位于山村最东侧的房子,不大不小,高低有度,红瓦绿树,蓝天翠竹,勉强跟上了“三生三美”新农村的脚步。
有一篇文章《一定要在农村留套房》曾在网络引起不小共鸣,“对于很多人来说,老家的房子是自己永远的归宿。无论在哪里打拼,只要老家的房子还在,就永远都有一条退路,有一个寄托。如果老家的房子没了,就成了无根的野草,灵魂也无处寄托。”
我并没有把房子的作用,想的那么神性、那么具有使命感,我只将其当成一个无忧无虑、能做白日梦,无丝竹乱耳、不必案牍劳形的清净之地。我选择了房子东侧的两间拟为书房,既可东临晨曦过窗,也能怀抱一襟晚照,圆了我多年一卷在握的愿景和“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的梦里情怀。
东院有几块长近二米,宽约半米的长条石头,依稀还能看到多年前凿刻的图纹,拆卸下来的旧门框、窗棂,布满了一刀一刀雕出的花瓣,无非就是些吉祥如意之类的民俗符号。这些图纹和花瓣,够不上文化审美,但已烙印般储存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大同小异的片段里,唤醒历次盖房的场景,让我回望“你迟到的许多年”里寂寞和温暖的旅程。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一层之屋,更要稳扎稳打。一个家庭要造一座房子,即使是建最普通的草房,也是要下很大的决心,作很长时间的筹备,要和最有经验、最有号召力的石匠、木工多轮次的磋商,要和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很多人打好招呼,甚至要和山神、土地佬办妥一些手续。
算起来,老房子的几次改造中,最为超前的就是草房变瓦房的一次。那时山村刚刚通电,父母卖掉攒了两年的花椒,买到一台14寸的星海牌电视机,从黑白的陌生世界里看到,《一无所有》的崔健风靡了大江南北,电视剧《大侠霍元甲》比小人书里更加精彩,“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震撼了国人的精气神,相比之下,30年后的周杰伦肯定颠覆了他少年时对霍元甲的认知,一曲《霍元甲》中“天下谁的,第一又如何?止干戈,我辈尚武德,我的拳脚了得,却奈何,徒增虚名一个”,更像是说学逗唱之后的顿悟。
透过方寸之间看世界,那是诗和远方,盖一座好房子,宽敞、暖和、有门面,才是眼前的苟且。大人们不管相不相信万里长城永不倒,还是把主要的精力投入到盖房的正事儿上。
原始材料几乎全部就地取材,但是费时耗力,特别是石料,需要从后山开炮凿石,然后,一辆辆独轮车,载着数百斤的石板,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迎着朝阳或伴着夕阳下山,这样的超强劳动当年没有压垮村里的壮劳力。但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常常看到他们佝偻的身躯,我认识的几个,有的已不认识我,有的虽认识我,我却辩认不出当年的影子。
老家的四周当年尚未被满目的苹果、樱桃占据,栽植的多是白杨、梧桐、槐树等,所以盖房子的木料不必东奔西走去买,只要提前一段时间锯倒,掐头去尾,分类、晒干,大梁、檩杆、边角等所用木料均能一站式备齐;到现在,房屋的四周仍然站满了粗细不一、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树木,每年都要挑选着卖掉一些。
父亲并不相信“病树前头万木春”,对于多年手植的老树,总是充满了不舍,即便有的已枯干了好久;但有一年他竟然狠心将一棵老态龙钟的柿子树卖掉,此树随着其他果树进了城,每每路过都“哀其不幸”,那是棵标志性的风景树,来来往往之人的栖息所,虽比不上洪洞的大槐树,但也算得上“亭亭如盖”,定是有些灵气,卖掉甚为可惜,或许那棵树现在成了某个城市、某个公园的景观,或许早已没有了呼吸,枯木逢春的概率不知几何。
建新房,无疑是一次破旧立新的革命,一次与时光较劲的创新。焚香、放鞭炮,然后叮叮当当、分工有序地开战,没有图纸,没有监理,照样有条不紊、一丝不苟,这个场景很像一个很火的游戏开场,“开局只有5个农民,耕种,伐木,建房”。
我的父亲当过木工,四邻八舍有盖房子、打家具甚至打棺木的,总是全力以赴帮忙,轮到自家盖房,除了垒墙的石匠们需要提前订好,其余的帮工基本上都是闻讯赶来,不要工钱白干,只要每天完工后管一顿老白干儿,那时看不出父亲和工匠们一点点的“伐木累”,乡亲们就这样彼此扶持着往前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忙碌上个把月,房子吉时上梁,凭经验、按惯例,父亲在房梁顶挥毫写上竣工时间,并绑上一本旧书,祈盼诗书继世长?拴上红布头,预示着要阻挡一切牛鬼蛇神?当时想不了那么多,不待墙皮干透,父亲就到新房中午休。一日,一条小蛇,突然出现在东墙上,正探头探脑地向房顶的秸秆中爬,或许它是一条小青龙,它有许多小秘密,“草蛇灰线、伏行千里”,当即惊出了一家人的冷汗,于是母亲咪咪嘛嘛地念叨了半天,它才不情愿地消失在人海。
后来,房子由两间变三间、三间变五间,乃至四面合围,镜头由近到远,由清晰到模糊,和所有人一样,我可以铭记每一间充满人气的房子,不管新旧,也会慢慢淡忘蛛网密布、无人踏足的陋室,不论早晚。
童年的人生犹如花生,果藏在壳中,壳躲至土里,土掩于叶丛,一粒稚嫩的花生,断然想不到后来被生吞、煎煮、碾碎、榨干等诸多的际遇遭逢。
在这些或新或旧的小屋里,我就像躲在壳中的一粒花生,在风雨来临之前,可以细听竹叶互相擦肩的窸窣之声,可以静静体察世界的温度,也可如蜂蝶般吮吸草木朝夕代谢的甘露,恰似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所感怀的,“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数年前,我在山东大学学习时,书法家傅老师赠我几幅字,我选了一幅“初月波中上清风松下来”,挂在了房子的东墙;也陆陆续续往回倒腾这些年无意间积攒的各类书籍,我想打造的栖心之所,将在此基本成型。
这些书,一部分是十年前从老家拉来的,更多的是新淘的,让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既添了新朋,又保留了旧友,不同年代的作者,不同尺寸的版本,不同地域的风俗,不同国度的景致,统统都物以类聚地来到了这间屋子,未来将在无声而奇妙的对话中,让革命后的老屋,也收藏起一个广袤无边、立体质感的精神世界。这些房子以后肯定还会变,但不变的将永远留在这里。
后记: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看到很多文友围绕老家、老房子、老故事、老物件,在流年碎影中回味变迁、抒写情怀。弹指又是岁末,老屋的变迁同样成为我最浓重的记忆,故以此文记之。
作者简介
任继生,省、县青年作协会员;
闲暇时有书读书,无书读心,
无书无心读自然,越发笃信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